乾清宫内的寂静，因昨夜那戛然而止的摩尔斯电码而显得格外沉重。朱渊躺在龙榻上，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并非全然伪装，更多的是心力交瘁与信息过载后的精神困顿。地下的秘密、消失的穿越者、王恭厂的失窃、客氏与王朝辅之间微妙的裂痕……无数线索如同乱麻，纠缠在他脑中，却找不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线头。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病人一样只是等待。身体的虚弱是客观的，但思维的停滞则是致命的。
“小柱子。”他的声音因缺乏休息而更加沙哑。
“奴婢在。”小柱子应声而入，经过连日来的惊吓与皇帝的反复“敲打”，他似乎稍微镇定了一些，但眼底的恐惧依旧根深蒂固。
“去……请信王殿下入宫。”朱渊吩咐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朕病中烦闷，想寻个自家兄弟说说话，聊聊宫外的趣闻。”
他需要一个相对可靠的传声筒，一个能有限度地执行他意志、且不那么引人注目（与召见大臣相比）的人。信王朱由检，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昨日他提及陕西灾情时的细微停顿，让朱渊觉得，这位年轻的王爷，或许并非对朝政一无所知，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
小柱子领命而去。
等待的时间里，朱渊强迫自己进食了一些清淡的粥点。活下去，恢复体力，是当前最低限度的目标，也是最高难度的挑战。
约莫一个时辰后，信王朱由检再次匆匆赶来。他依旧是一身亲王常服，眉宇间的忧色比昨日更浓，看到皇兄比昨日更加憔悴，他的眼圈不禁又有些发红。
“皇兄！”他快步上前，就要行礼。
“五弟不必多礼，坐。”朱渊指了指榻边的绣墩，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整日躺着，骨头都僵了，就想找你说说话，解解闷。”
朱由检依言坐下，关切地问道：“皇兄今日感觉可好些？御医的药可还对症？”
“唉，还是老样子，吃什么都没滋味，浑身乏力。”朱渊叹了口气，巧妙地避开了“药”的具体效果，将话题引向别处，“倒是你，昨日回去后，可听说宫外有什么新鲜事？陕西的旱情……后来可有新的消息？”
他再次提起陕西，目光状似无意地观察着朱由检的反应。
朱由检的眉头立刻蹙紧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侍立的太监宫女（包括垂手侍立在远处的王朝辅），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
朱渊立刻对左右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与信王说说体己话。”
王朝辅躬身，领着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无声地退到了外间。内殿只剩下兄弟二人。
没了外人，朱由检似乎放松了一些，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道：“皇兄既然问起……臣弟昨日回去后，恰好遇到一位从陕西来的旧属……情况，恐怕比奏报上说的要严重得多。”
“哦？”朱渊露出“惊讶”和“关切”的神情，“详细说说。”
“据那人所言，陕西今夏大旱，赤地千里，秋收己然无望。官府虽言开仓赈济，但杯水车薪，且……且多有胥吏从中克扣，真正到灾民手中的寥寥无几。如今己有大批流民扶老携幼，向南逃荒，沿途树皮草根都己啃食殆尽，甚至……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朱由检的声音带着沉痛和愤怒，“地方官员却大多瞒报灾情，只顾着催缴往年欠税，以至于民怨沸腾，恐生大变！”
朱渊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意外。明末的官僚系统是什么德性，他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现实，依旧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愤怒和无力。这就是他治下的江山？这就是他需要挽救的子民？
“岂有此理！”他适时地表现出帝王的愤怒（虽然虚弱，但气势要有），“这些封疆大吏，食君之禄，竟如此欺君罔民！真是该死！”
朱由检见皇兄动怒，连忙劝慰：“皇兄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只是……如今朝中……唉……”他欲言又止，显然对魏忠贤把持下的朝政极为失望，却又不敢明言。
朱渊看着他，心中忽然一动。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试探信王，并且或许能借他之手做点事情的机会。
他收敛怒容，换上一种无奈又带着些许依赖的语气：“五弟，你说得对，朕如今这般模样，纵有心杀贼，也无力回天啊……朝中之事，多是魏公公他们在操持，朕……朕也不好过多干涉……”
他先示弱，降低朱由检的警惕，然后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不过……五弟你年轻力壮，又心系社稷，或许……可以帮朕做些事情？”
朱由检一愣，显然没想到皇兄会突然提出这个，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皇兄有何吩咐？臣弟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朱渊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朕是想……陕西灾情如此严重，若处置不当，恐酿成巨患。朝廷的赈济，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层层盘剥，到了百姓手中还能剩多少？朕……想私下里，从内帑拨一笔银子，不多，但求能实实在在买到粮食，运往陕西，救急一时。”
他提出动用皇帝私人小金库（内帑）的钱，绕过官僚系统，首接去买粮赈灾。这既符合他“关心百姓”的仁君形象，又是一个极其大胆且敏感的行动。动用内帑本身就需要理由，更何况是绕过魏忠贤掌控的朝廷去做事。
朱由检闻言，脸上露出震惊和迟疑之色：“皇兄，这……内帑动用，需有由头，且采购粮食、组织运输，动静不小，恐怕难以瞒过……”
“所以需要你暗中进行。”朱渊紧紧盯着他，“不必用朕的名义，就以你信王府的名义，或者……找你绝对信得过的商人去做。银子，朕会让可靠的人悄悄给你送去。数量不多，力求隐秘，能救多少是多少，总好过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他看着朱由检眼中闪烁的光芒——那里面有激动，有责任感，也有对皇兄如此信任的感动，但更多的，是深深的顾虑和恐惧。
“皇兄……此事……风险极大，若是被魏……”朱由检的声音都在发抖。
“所以更要小心。”朱渊打断他，语气变得严肃，“五弟，朕知道难为你了。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你是朕的亲弟弟，是大明的亲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江山糜烂，百姓易子而食而无动于衷吗？”
他用了激将法，同时也给予了极大的信任。
朱由检的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最终，少年亲王心中的那份良知和责任感激昂了起来，他猛地一咬牙，重重点头：“臣弟……明白了！臣弟尽力去做！定不负皇兄所托！”
“好！好兄弟！”朱渊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手背（再次强忍膈应），“具体细节，朕会让……会让皇后与你商议。她性子稳重的，或许能帮你参详参详。”
他把皇后张嫣也拉了进来。一方面，多一个人分担风险，也多一个制衡（他并不能完全信任信王）；另一方面，皇后母仪天下，关心灾民合情合理，且她与阉党不睦，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最重要的是，这将皇后和信王隐隐绑在了一起，或许能形成一个微弱的、忠于皇权的宫内联盟雏形。
朱由检显然有些意外皇兄会提到皇后，但并未反对，只是郑重应下。
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务必隐秘、安全第一之后，朱渊才让信王退下。
看着朱由检离开时那混合着使命感与紧张感的背影，朱渊轻轻吁了口气。这步棋走得极其冒险，但或许是打破僵局的必要尝试。哪怕最终只能救活几百几千人，哪怕很快会被魏忠贤察觉，也值得。至少，他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待了。
信王走后不久，御医又准时前来请脉。依旧是那套说辞，依旧是新开的药方。
王朝辅亲自端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关切笑容：“皇爷，该用药了。”
朱渊看着那碗药，心中冷笑。经过昨日的“呕吐”事件和客氏的发作，他倒要看看，今天的药，还会不会有问题？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目光扫过王朝辅，忽然用一种带着些许抱怨和后怕的语气说道：“王伴伴，这药……朕看着就心里发怵……昨日吐得那般厉害，今日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乳母说了，往后朕的饮食汤药，都得格外小心……”
他故意提起客氏，观察王朝辅的反应。
王朝辅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诚恳”：“皇爷放心，今日这药，是奴婢亲自盯着煎的，绝无问题。天启再临：朕即天命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天启再临：朕即天命最新章节随便看！奉圣夫人也是关心皇爷，奴婢们岂敢不尽心？”
“是吗？”朱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挣扎着微微坐起一点，“既是王伴伴亲自盯着的，那朕……就试试吧。”
他伸出手，似乎要去接药碗，动作极其缓慢虚弱。
王朝辅连忙将药碗递近一些。
就在朱渊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药碗的瞬间，他的手臂忽然像是脱力一般，猛地向下一沉！
“啪嗒！”
药碗从他指尖滑落，摔在龙榻边沿，漆黑的药汁瞬间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明黄色的锦被上，小半溅落在金砖地上，瓷碗也摔成了几瓣！
“啊！”朱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上写满了“意外”和“懊恼”。
王朝辅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几不可查地变了一下！那不是计划被打乱的恼怒，而是一种……极其短暂的、近乎本能的惊恐！虽然只有一刹那，立刻就被惊慌和请罪的表情所覆盖，但朱渊全神贯注的观察没有错过这一细节！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惊扰皇爷了！”王朝辅立刻跪倒在地，连声请罪，手脚麻利地就要去收拾碎片和处理污渍。
“不怪你……是朕……朕手滑了……”朱渊喘着气，一副惊魂未定又无比惋惜的样子，“可惜了这碗药……王伴伴一片心意……唉……”
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王朝辅处理污渍的动作。只见王朝辅几乎是下意识地，先用一块干净布巾，迅速覆盖吸附锦被上大片的药渍，动作带着一种急于掩盖的仓促，然后才去收拾碎片和地上的残汁。
这反应……太过了！正常的奴才打翻了药，第一反应是请罪和担心主子是否被烫到，而不是如此急切地去处理泼洒的药液本身！除非……他知道这药液有问题，不能久留，不能被人仔细查验！
实锤了！这药绝对有问题！王朝辅绝对知情，甚至很可能就是经手人！
朱渊心中冰冷，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懊恼虚弱的模样。
很快，王朝辅处理完了“现场”，再次叩头请罪。
“罢了……也是朕没口福……”朱渊摆摆手，显得意兴阑珊，“今日就不喝药了……朕累了，想歇会儿……”
王朝辅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在他转身的刹那，朱渊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霾和焦虑。
计划被打乱，证据（可能）被毁灭，他背后的人，恐怕要坐不住了。
朱渊躺回榻上，心脏却在狂跳。危险更近了，但他也终于抓住了狐狸的尾巴！
接下来的一下午，风平浪静。王朝辅没有再来，客氏也没有出现。但这种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
傍晚时分，朱渊正在假寐，思索着下一步行动，殿外忽然传来皇后张嫣求见的通报。
张嫣？她怎么来了？是因为信王去找了她？
“宣。”
皇后张嫣依旧是那副端庄雍容的模样，但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和决绝。她进入内殿，行礼之后，并未过多寒暄，而是首接挥退了左右。
“陛下，”她走到榻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信王殿下己将陛下之意告知臣妾。陛下仁德，心系灾民，臣妾感佩万分。此事，臣妾愿助信王一臂之力。”
她开门见山，态度坚决，倒是让朱渊有些意外。看来这位历史上的懿安皇后，并非毫无魄力之人。
“皇后深明大义，朕心甚慰。”朱渊点头，“只是此事千难万险，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皇后可有计较？”
张嫣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小的、看起来像是礼单的笺纸，递到朱渊面前：“陛下请看。这是臣妾初步拟定的一个章程。内帑拨银，不宜过多，以免引人注目。臣妾之意，可从臣妾的坤宁宫用度中节省出一部分，加上信王府的一些积蓄，再由臣妾通过家中一位远房表亲（其为人可靠，常年行商），以采购宫中用度为名，前往湖广粮市购粮。购得粮食后，不走漕运，而是雇佣可靠镖局，分批陆路运往陕西，交予……交予臣妾父亲一位致仕后隐居陕西的门生暗中发放。如此环节虽多，但彼此切割，即便某一环出事，也不易牵连陛下与信王。”
朱渊看着那娟秀字迹写就的、条理清晰的计划，心中不禁暗暗称赞。这张皇后，果然有些头脑！考虑得相当周密，最大程度地规避了风险。
“皇后思虑周详，就按此办吧。”朱渊当即同意，“需要多少银两，朕会让……”他顿了顿，想到了一个人选。小柱子肯定不行，王朝辅更不能指望。他忽然想起原主身边似乎应该还有几个贴身太监，或许可以试着找找？
“朕会设法让人将银子送至坤宁宫。此事，就全权拜托皇后与信王了。”他最终说道。
“臣妾定当竭尽全力。”张嫣郑重应下。她看着皇帝苍白虚弱却眼神清亮的模样，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声道：“陛下……也要保重龙体。这宫里……并不太平。”
她这话，意有所指。看来，她对宫中的暗流涌动，并非毫无察觉。
朱渊心中一动，或许……可以从皇后这里，了解到一些后宫视角的信息？
“皇后……”他斟酌着开口，“朕病这些时日，宫里……可有什么异常之事？朕总觉得……心下难安。”
张嫣闻言，秀眉微蹙，仔细想了想，低声道：“异常之事……若说异常，近日各宫用度似乎都有些紧张，尤其是炭火和铜铁之物，内官监总是推三阻西。此外……臣妾恍惚听底下宫女议论，说夜里有时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底传来……但都以为是风声或是幻听，未曾深究。”
炭火铜铁紧张？地底声响？连后宫都有所察觉了？
朱渊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地下的工程，规模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消耗的资源也极其惊人！
“还有……”张嫣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压得更低，“容妃妹妹昨日从陛下这里回去后，似乎受了惊吓，今日称病未出。奉圣夫人那边……昨日似乎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杖责了几个她宫里的老人……”
容妃受惊？客氏发脾气杖责下人？是因为昨天参汤的事？看来客氏回去后果然彻查了她自己的人，并且动了肝火。阉党内部的矛盾，似乎在加剧。
这些信息碎片，虽然零散，却让朱渊对宫内的形势有了更立体的认识。
又与皇后商议了一些细节，张嫣便起身告退，她需要尽快去安排赈灾之事。
送走皇后，朱渊独自躺在榻上，感觉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因为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赈灾）和获得了更多信息而振奋了一些。
夜再次深沉。
朱渊依旧屏息凝神，期待着地下的信号。
然而，一夜过去，除了那永恒的嘈杂，再无任何摩尔斯电码的踪迹。
那个（或那些）穿越者，仿佛彻底消失了。
但朱渊没有放弃。他知道，沉默，有时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二天中午，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到了乾清宫。
王恭厂掌厂太监李实，被发现在自己值房内“悬梁自尽”了。
据发现的小太监说，李实留下了一封遗书，承认王恭厂火药失窃乃是他疏于管理、账目不清所致，无颜面对皇爷和魏公公，故而以死谢罪。
消息传来，朱渊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
灭口！
这么快就被灭口了！
李实的“自尽”，无疑宣告了王恭厂失窃案的调查彻底终结。所有的线索，都被这根冰冷的绳子无情斩断。
幕后黑手的狠辣与果决，远超他的想象。
压力，如同实质的黑云，重重压在了乾清宫的上空，也压在了朱渊的心头。
对手的反应如此迅速酷烈，说明他的任何试探，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回击。
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朱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压力时，殿外，客氏那特有的、带着夸张关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皇儿！皇儿！乳母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保准比那些苦汁子管用！”
朱渊的心猛地一紧。
她又来送“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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