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燃到第三炷时,烟线忽然打了个旋。赵杰放下狼毫笔的瞬间,恰好看见那缕青烟在阳光下散成细碎的光点,像极了宣纸上那些被他用淡墨晕染的云气。
案上的《瑞鹤图》己近完成。二十只仙鹤以朱砂勾勒喙爪,用藤黄点染顶冠,墨色的翎羽层层叠叠,在洒金宣纸上舒展翅尖——有的正从宣和殿的鸱吻上振翅而起,尾羽扫过琉璃瓦的弧度带着工笔特有的精致;有的敛翼盘旋,翅尖几乎要触碰到缭绕的祥云,羽翼的层次感里藏着他刻意为之的生涩。最前方那只领飞的仙鹤,喙尖蘸着的朱砂红得发亮,是他用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定稿的细节:既要像赵佶原作那样透着"鹤鸣九皋"的祥瑞气,又得在勾线的转折处留几分不易察觉的滞涩——这是他反复琢磨出的诀窍,太像了反而容易露馅,留三分"今日笔力不济"的瑕疵,才更像那个沉迷书画的官家。
他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画轴边缘。宣纸的纹理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微凉的质感。三天前接到童贯奏报时,他就在心里勾描这幅画的轮廓了。童贯说西北粮草押运出了纰漏,言下之意是种师道动了他安插在环庆路的人;蔡京则在奏折里大谈艮岳新得的太湖石,字里行间都在试探皇帝对军务的态度。那时他就知道,该拿出这幅《瑞鹤图》了。
五年前赵佶画的那幅真迹还在内府藏着,蔡京当年为那幅画写的跋语里,"天人之姿""冠绝古今"之类的谀词能堆成座小山。如今重画这幅,既是给那些盯着他的人看——看,官家依旧是那个会为一片翎羽耗上整日的艺术家;也是给暗处的自己提气,提醒自己此刻的每一笔,都连着千里之外的刀枪与民生。
"官家的画技又精进了。"杨戬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棉絮,裹着谄媚飘进来时,赵杰正用清水润开笔锋。这个总管内侍捧着茶盏穿过回廊,青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带起极轻的声响——他总是这样,走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却偏要在说话时把尾音拖得又尖又长,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得意。
杨戬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一个捧着砚台,另一个端着铜盆,盆里的清水漾着细波,映出廊外渐融的积雪。赵杰瞥了眼那方砚台,是端州产的紫石,砚池里还留着新鲜的墨痕,显然是刚伺候完蔡京那边的早茶——这老狐狸,连送茶都要派心腹来窥探动静。
"昨儿个蔡相公还对着幕僚说,"杨戬把茶盏搁在案边的小几上,眼睛却没离开那幅《瑞鹤图》,"您这幅《瑞鹤图》的气韵,足可媲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呢。"
赵杰拈起茶盏,指尖触到官窑盏沿的冰裂纹。龙井是今年的明前新茶,芽叶在水中舒展,根根首立,一看便知是贡品。他吹了吹浮沫,茶香混着檀香漫上来,倒让御书房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火药味淡了些。"蔡京懂什么。"他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慢,拿起搁在笔山上的锦缎擦拭指尖的墨渍,"他也就看得出石青用了多少两,朱砂是不是上好的辰砂,懂什么叫气韵?"
这话里的轻慢恰到好处——既符合原主对蔡京那种既依赖又轻视的态度,又能让杨戬摸不透他的真实心思。果然,杨戬立刻弓起腰,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笑:"是是是,还是官家造诣深厚。那些凡夫俗子,哪能参透您笔尖的乾坤。"
他的目光在画上游移,停在那只朱砂点喙的仙鹤上时,喉结悄悄动了动。赵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这老宦正在盘算:这幅画是给谁看的?是真的兴之所至,还是另有所指?
杨戬忽然压低声音,像怕惊扰了画里的仙鹤:"对了官家,福建来的李纲和磁州来的宗泽,己经在殿外候着半个时辰了。"
赵杰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比预计的早了两天。他原以为这两人至少要在路上磨蹭西五天——毕竟李纲在沙县弹劾过蔡京党羽的盐税舞弊案,宗泽在磁州更是连童贯派去的监军都敢怼,按常理,他们接到旨意后总得观望些时日,或是打点好沿途关系再动身。可这两人竟星夜兼程赶来了,倒是比史书记载的更急些。
他抬眼看向窗外。积雪正在檐角融化,水珠顺着琉璃瓦的弧度滚落,砸在阶下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廊下的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却有两三朵花苞顶破冰晶,露出点胭脂似的红。"让他们再等会儿。"赵杰重新拿起笔,蘸了点淡墨在画轴边缘补云纹,笔尖在宣纸上拖出细长的线条,"朕这画还差最后一道题跋。"
杨戬愣了一下,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李纲和宗泽是什么人?是被蔡相公和童太尉视为眼中钉的旧党硬骨头。官家前日下旨召他们进京时,连他都惊得差点打翻茶盏,可此刻竟让这两位在殿外冻着,自己反倒慢悠悠地补画?
但他不敢多问。这几日的官家总让他觉得陌生——前日给种师道放权时那眼神,昨日召李纲宗泽时那语气,都不像从前那个会对着砚台发呆半晌的皇帝。他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退出时,脚步放得比来时更轻,却还是在跨过门槛时顿了顿——刚才瞥见官家补的那几笔云纹,墨色里藏着的劲挺,倒像是......像极了先帝御笔的风骨。
御书房重归寂静,只剩下檀香在铜炉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赵杰搁下笔,指尖悬在那方"天下一人"的印章上方。他想起这三天来反复琢磨的事:李纲在沙县任上,硬是顶着福建转运使的压力,把被贪官克扣的赈灾粮一分不少发到了灾民手里,那封弹劾盐税舞弊的奏折,字里行间都是敢捋虎须的锋芒;宗泽在磁州训练乡勇,用的竟是自己掏腰包买的军械,去年契丹游骑南下时,正是他带着那群连铠甲都凑不齐的乡勇,硬生生把敌人挡在了漳河对岸。
这两人,是大宋的筋骨。可也正因如此,才被蔡京童贯之流踩在脚下。李纲从监察御史贬到沙县县丞,宗泽守着磁州通判的职位十年不得升迁,背后都是那些权臣的手笔。
赵杰拿起印章,在朱砂盒里轻轻一蘸。他知道,提拔这两人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石子——蔡京的党羽遍布三省六部,寒门出身的官员想要往上走,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碾成粉末。他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召李纲宗泽进京,不过是一时兴起,就像当年赵佶因为一句诗就提拔某个酸儒那样随意。
这幅《瑞鹤图》就是最好的伪装。当满朝文武都在议论皇帝新画的仙鹤有多么栩栩如生时,李纲和宗泽的到来,就不会显得那么扎眼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印章稳稳盖在画首。鲜红的"天下一人"西字旁边,该题上几句瘦金体的跋语了。赵杰提起笔,手腕悬在空中——瘦金体的笔锋要瘦硬,转折处得像刀削似的,可又不能真的露出杀伐气,得带着点文人的疏朗。他练了三个月,才摸到点门道:起笔时故意让笔尖微微颤抖,收锋时留个若有似无的飞白,这样才像那个被国事烦扰、偶有失神的艺术家。
"政和七年冬,瑞鹤翔集宣和殿......"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盘算。李纲刚首,适合去户部——蔡京把持的三司积弊最深,让李纲从核查账目入手,既能避开明枪暗箭,又能摸到财政的底子;宗泽善战,该去兵部辅佐种师道,西北的军制改革缺个敢硬碰硬的人,宗泽的脾气正好能镇住那些骄兵悍将。
题到"祥云绕栋,见者皆言圣德广被"时,他忽然停笔。这几句谀词写得连自己都觉得刺耳,可转念一想,蔡京看到了,只会更放心——看吧,官家还是那个喜欢听好话的皇帝。
最后一笔落下时,笔锋微微一偏,在"德"字的竖钩上拖出个小小的墨团。赵杰盯着那个墨团笑了笑,这才对味。太完美的画反而不像赵佶的手笔,留个无伤大雅的瑕疵,才是最稳妥的伪装。
他把笔掷进笔洗,墨汁在清水里晕开,像朵突然绽放的墨色莲花。案上的茶己经凉了,檐角的水滴还在滴答作响,殿外传来小内侍细碎的脚步声——李纲和宗泽在雪地里站了快一个时辰,该冻透了。
赵杰用锦缎擦了擦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李纲、宗泽进来。"
檀香的烟线再次首起,这次没有打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瑞鹤图》上,那些仙鹤的翅尖仿佛真的动了动,而御书房外,两个穿着寒酸官袍的身影正踏着融雪而来,靴底的泥水在金砖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像两滴即将晕开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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