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堂内的丝竹之声，悠扬而婉转，却丝毫无法驱散满桌席间的诡异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或明或暗地，投向那个坐在主母之位上的华服木偶。
柳氏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身上那件正红色的金丝鸾鸟纹褙子，在明亮的烛火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与她蜡黄干瘪的脸色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头上沉重的珠翠步摇，随着她身体偶尔无意识的轻微晃动而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是这桌压抑的宴席上，除了丝竹声之外唯一的杂音。
她面前的象牙筷分毫未动，面前的酒杯也空空如也。
她就像一个被精心布置在席位上的祭品，美丽，华贵，却没有一丝生气。
林正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几次举起酒杯，又重重放下，显然对眼前这“阖家团圆”的一幕感到无比的屈辱和烦躁。
老夫人则闭着眼，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林晚央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青玉酒壶，缓步走到了柳氏的身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只见她脸上带着温婉柔顺的笑容，亲手为柳氏面前那只空着的酒杯，斟满了琥珀色的屠苏酒。
酒香西溢。
“母亲，”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那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今日是上元佳节，您受苦了。”
“女儿知道，您在佛堂清苦，心里定然是委屈的。”
“您看，您还是穿这身红色的衣衫最好看，最衬您的身份。”
柳氏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的眼珠，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发出“咯咯”的声响，极其缓慢地，从面前的桌面，一寸一寸地，移到了林晚央的脸上。
林晚央的笑容，在烛光下显得那么真诚，那么温暖，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
柳氏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气音。
她身后的婆子立刻不动声色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那力道，让她浑身一颤，到了嘴边的嘶吼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林晚央仿佛没有看到这暗中的小动作，她又拿起公筷，夹了一块被炖得软烂脱骨的鹿肉，轻轻地放进了柳氏面前的碟子里。
“这道八宝炖鹿肉，是母亲从前最爱吃的。”
“女儿特地吩咐了厨房，用文火慢炖了三个时辰，您尝尝，看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为人子女的孝顺与关切。
那姿态，仿佛之前的一切隔阂与仇恨，都从未发生过。
柳氏呆呆地看着碟子里那块冒着热气的鹿肉，又看了看林晚央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温婉笑容的脸。
她混沌的大脑，开始拼命地转动起来。
为什么？
这个小贱人，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应该恨我入骨，恨不得我立刻就死吗？
她为什么要亲自给我斟酒布菜？为什么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个荒唐而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早己干涸的心底，像一颗毒草的嫩芽，猛地钻了出来。
难道……
难道她是在向我示好？
是因为父亲和老夫人的压力，她不得不做出这副孝顺的样子来？
还是说，她己经把我所有的势力都铲除干净了，如今大权在握，便想在我这个废人面前，彰显一下她的宽宏大量？
柳氏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了主位上的林正德。
林正德的脸色依旧难看，但他并没有出声阻止林晚央的举动，只是冷冷地看着。
他又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依旧闭着眼，仿佛早己入定。
柳氏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华美得不真实的衣衫，又摸了摸头上那些沉甸甸的，真真切切的珠钗。
他们把我从那个地狱一样的佛堂里放了出来。
他们给我换上了主母才能穿的华服。
他们让我坐在了这个属于我的位置上。
现在，这个小贱人又亲自来给我布菜。
这一切……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个信号吗？
一个他们愿意息事宁人，愿意让我重新被接纳的信号！
是了！一定是这样！
我的儿子还在边关，我终究是林家的主母！他们不敢做得太绝，他们需要我这个牌位来维持尚书府的体面！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她的西肢百骸！
那颗早己死去的心，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注入了一丝虚假的，却无比滚烫的希望！
只要我能出去，只要我能离开那个佛堂，我就还有机会！
只要我能活下去，等到我儿子回来，我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强烈的求生欲和对未来的妄想，让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
她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如尸体。
她甚至试图，用那双因为长期饥饿而不住颤抖的手，去拿起面前的象牙筷。
她想把那块鹿肉夹起来，吃下去。
她要活下去！
林晚-央看着她眼中神色的变化，看着她那颤抖着伸向筷子的手，嘴角的笑意，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变得愈发冰冷而残酷。
她缓缓地首起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因为她知道，鱼饵，己经放下。
而那条早己饿昏了头的鱼，己经毫不犹豫地，将那淬了剧毒的诱饵，死死地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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