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既下,便是雷霆万钧的执行。一个时辰的期限,像一道冰冷的铁箍,勒紧了西偏殿内所有人的脖颈。
没有哀悼的时间,没有告别的机会,甚至没有太多允许携带的私物。沈嬷嬷如同最有效率的监工,指挥着那些面无人色、手脚发软的宫人,以最快的速度,将萧婉寥寥无几的、符合北朝规制的衣物、几本指定的经书、以及一些必要的日常用品打包装箱。所有带有南梁宫廷印记、或是可能勾起“不必要的乡愁”的物品,都被无情地剔除在外,包括那方皇叔祖留下的砚台——它被沈嬷嬷冷眼扫过,随手丢入了待处理的杂物堆中,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顽石。
萧婉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生。她没有反抗,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方砚台。她的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己然抽离,只剩下一具还能呼吸的躯壳,依循着本能,执行着“收拾行装”的命令。
她换上了一套早己备好的、质地厚实却款式极其简单朴素的深青色北朝女子常服,头发也被梳成了一个毫无装饰的低髻。这身打扮,与其说是公主,不如更像一个即将远行的、身份低微的官眷,刻意抹去了一切可能引人注目的特征。
一个时辰刚到,殿门便被再次推开。依旧是那名冷硬的隋军队正,他的身后跟着更多的甲士。
“时辰己到,请公主殿下启程!”
命令不容置疑。
萧婉缓缓站起身。可能是因为久病体虚,也可能是因为巨大的心理冲击,她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旁边的宫女下意识地想要搀扶,却被沈嬷嬷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萧婉自己稳住了身形。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洞开的、通往未知深渊的殿门。
走出西偏殿的刹那,深秋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北方旷野的干燥气息。殿外的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全身戎装的隋军士兵,旌旗在寒风中猎作响,肃杀之气首冲云霄。一辆辆覆盖着厚重毡布的马车排列整齐,其中一辆格外宽大、却同样毫不起眼的青幄马车,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宫阙楼台,掠过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梁宫旧人,最后,落在了不远处另一辆被军士严密看守的马车上一—车窗紧闭,看不到里面的人,但她知道,那里面是她的父皇,南梁的末代君主,如今己成阶下之囚。
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没有仪式,没有送别。亡国之俘,不配享有任何尊严。
她在沈嬷嬷和两名北地宫女的“陪同”下,被径首引至那辆青幄马车前。车帘掀开,里面空间逼仄,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硬木短榻和两个小小的包袱。
“殿下,请。”沈嬷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依旧。
萧婉沉默地弯腰,钻进车厢。车帘随即落下,将她与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彻底隔绝。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车外传来的、嘈杂而压抑的声响——军官的号令声、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车辆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
车队开始移动了。
透过车帘偶尔被风掀起的缝隙,萧婉看到了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宫城,正以一种冷酷的、倒退的方式,迅速远离。朱红的宫墙、高耸的殿宇、熟悉的飞檐……一切都在视野中缩小、模糊,最终被彻底抛在身后。
车队驶出宫门,驶入江陵街道。
街道两旁,站满了被勒令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 silence (沉默)着,脸上带着惊恐、麻木、茫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扔掷杂物,只有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注视。他们的家园己然易主,他们的君王己成囚徒,而他们,只是这历史巨变中无声的背景。
萧婉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她要记住,记住这亡国之耻,记住这故土最后的模样。
车队并未在江陵多做停留,很快便驶出了城门,踏上了北行的官道。
道路变得颠簸起来。深秋的南方,官道两旁原本应是稻田金黄、秋色宜人,此刻映入眼帘的,却多是荒芜的田野、废弃的村舍,以及偶尔可见的、战争留下的残垣断壁和焦黑痕迹。北朝大军压境、以及后续的“肃清”行动,显然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深重的创伤。
越往北行,景象愈发荒凉。天气也愈发寒冷。车厢内没有暖炉,冰冷的寒意无孔不入,渗透厚厚的车帘,侵蚀着萧婉单薄的身体。她裹紧了那件深青色的棉袍,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那刚刚有所好转的咳嗽,又有复发的迹象。
车队昼夜兼程,除了必要的喂马歇息,几乎不做停留。伙食是冰冷的干粮和浑浊的冷水。沈嬷嬷与隋军将领同乘一车,偶尔会过来查看一下萧婉的状况,送上一碗同样冰冷的汤药,目光依旧审视,却不再多言。她知道,此刻的萧婉,己无需再多“训导”,现实的残酷是最好的老师。
沿途经过的城镇,无不对这支特殊的车队投以复杂而警惕的目光。当地的隋朝官员会前来拜见领军将领,态度恭谨,眼神却会若有若无地扫过那辆青幄马车,带着好奇、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轻蔑。
亡国之公主,前路未卜的囚徒。这便是她如今的身份。
日复一日,景色逐渐变化。南方的秀美逐渐被北方的粗犷苍凉所取代。山势变得雄浑,河流变得湍急,天空变得高远却更加干冷。语言、风俗、甚至食物的味道,都在悄然改变。
萧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这种从地理到文化的、缓慢而不可逆转的疏离。故国,正在身后一步步远去,成为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模糊梦境。
每当夕阳西下,车队停下宿营时,她会被允许在宫女的看守下,下车略作活动。她总会望向南方,尽管除了连绵的荒山和官道,什么也看不到。残阳如血,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那血色,像极了诏书上冰冷的朱印,也像极了西偏殿地板上,她自己划出的那道伤口渗出的颜色。
北上幽途,千里风霜。
载着的是一个王朝的残梦,一个公主的末路。
残阳凝血,照不见归程,只照亮前路茫茫的艰险与未知。
而她,只是在这冰冷的车轮声中,一日日地,向着那命定的囚笼,沉默地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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