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的偏殿，像一口被遗忘在深井中的古钟，沉闷、冰冷、与世隔绝。时间在这里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缓慢，唯有窗外日光的偏移和那准时送达、却寡淡无味的饭食，提醒着昼夜的更迭。
萧婉被安顿在这口“钟”里，如同一个被暂时封存的物件。殿门日常紧闭，两名从江陵跟来的北地宫女负责殿内洒扫和她的起居，眼神却比以往更加警惕疏离，仿佛生怕与她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会沾染上不测之祸。殿外值守的老宦官更是如同两尊石像，终日面无表情，除非送饭送药，绝不靠近殿门三步之内。
沈嬷嬷并未立刻出现。仿佛将她送入这掖庭宫，便完成了某一阶段的使命，需要去向更高层的人物汇报，或者，只是将她冷置一旁，观察适应。
最初的几日，萧婉是在一种极度的疲惫、不适和警惕中度过的。北地的干燥寒冷让她本就未痊愈的喉咙和肺部极其难受，夜间咳嗽加剧，常常辗转难眠。送来的膳食多是面食、炖肉，口味厚重，与她习惯的清淡南食格格不入，她往往勉强吃上几口便再无食欲。那浓黑的汤药却从未间断，味道似乎比在南时更烈，喝下后总让她昏昏沉沉。
但她强迫自己适应。她小口地喝热水滋润喉咙，努力咽下那些陌生的食物，哪怕之后胃里会隐隐作痛。她知道，身体是她目前唯一的资本，绝不能在这时候垮掉。
她开始仔细地观察这间斗室。家具的款式、木料的纹理、墙上细微的裂纹、地砖铺设的规律……任何一点细节都可能隐藏着信息。她注意到窗户糊的是一种极厚实的北方窗纸，透光性很差，但从内侧可以看到外面模糊的人影晃动——那是巡逻的玄甲侍卫，他们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衣吸收，但那种无形的威慑却无处不在。
她也在观察那两名宫女。她们动作机械，沉默寡言，但偶尔眼神交汇时，会流露出一种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评估神色。她们似乎也在观察她，观察这个来自亡国之地的公主，是否安分，是否会带来麻烦。
几天后，沈嬷嬷终于再次出现。她换上了一身品级更高的北朝女官服饰，神色一如既往的冷硬，但细微处似乎更添了几分属于这座皇城的、深沉的威严。
她带来的不是训导，而是几套崭新的、按照北朝宫廷规制制作的冬装，以及一些梳妆用品。衣料的质地明显比之前路上所穿的好了许多，颜色却依旧沉闷，以深青、暗紫、墨绿为主，纹样也极其简单保守。
“即日起，殿下需依宫中规制着装打扮。”沈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往日旧习，皆需摒弃。宫中不比江陵，言行举止，皆需合乎法度，稍有差池，便是大不敬之罪。”
她甚至亲自看着宫女为萧婉换上其中一套深青色绣暗银缠枝纹的宫装，又将她略显枯黄的发丝，按照北朝宫中低阶妃嫔或高级女官的样式，重新梳理盘紧，簪上几支素银簪钗。
铜镜中映出的身影，陌生而僵硬。厚重的北方冬装将她本就单薄的身子包裹得更加臃肿，深沉的色调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失血，紧绷的发髻扯得头皮生疼，也让她那双因消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顺从。
“很好。”沈嬷嬷审视着镜中的影像，似乎勉强满意，“殿下需谨记，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安分守己，静待天恩，方是正理。”
从这天起，萧婉的生活被纳入了一种新的、更加刻板的规律。每日起身、梳洗、用膳、服药、甚至偶尔被允许在殿内小幅走动的时辰，都有严格规定。沈嬷嬷不再教授具体的礼仪——似乎认为那些早己灌输完成——而是更侧重于“规训”她的心态，反复强调“恪守本分”、“感恩戴德”、“顺应天命”。
她带来的“消息”也变了。不再是北朝如何国泰民安，而是具体到宫廷内部的某些规矩、某些需要避讳的贵人名讳、甚至是某些因言行不慎而获罪遭贬的宫人实例。每一个例子都带着血淋淋的警告意味。
萧婉沉默地听着，顺从地应着。她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想，都深深地埋藏起来，表现出来的，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恭顺与服从。她像一块被彻底打磨光滑的石头，失去了所有棱角，也失去了所有温度。
唯有在极深的夜里，当她从那些被汤药和咳嗽交织的、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时，才会猛地坐起，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里，藏着那枚她贴身携带、一路北上的碎玉。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稍稍压下了那灭顶的恐慌。
这枚小小的、来自故国旧物的碎片，成了她与那段被强行斩断的过去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它提醒着她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为何会身处此地。
偶尔，她会趁着守夜宫女打盹的间隙，就着窗外极其微弱的、雪地反射的月光，偷偷拿出那枚碎玉，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皇叔祖书房的墨香，一丝江南春日的暖意……但很快，就会被掖庭宫彻骨的寒冷所吞噬。
冰绡虽厚，难裁旧时温馨。
寒月孤悬，空照此间寂寥。
她知道，属于“萧婉”的一切，正在被这座森严的帝阙一点点吞噬、覆盖、重塑。她正在变成另一个符合北朝需要的、没有过去、也没有灵魂的符号。
而那条唯一能与外界产生微弱联系的信道，早己彻底断绝。如今的她，是真正的孤身一人，被困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黄金囚笼深处。
前路依旧茫茫。
她只能像一株在严寒中蛰伏的植物，收敛所有生机，忍耐，等待。
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的、决定命运的旨意。
等待着那场远未结束的、“赌局”的下一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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