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严密规训的日子，如同一架吱嘎作响、永不停歇的水车，循环往复，碾磨着时光，更碾磨着人的意志。西偏殿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琉璃牢笼，外面春深几许，花开花落，皆被那重重宫闱和高耸的朱墙隔绝，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刻板与压抑。
萧婉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必须严丝合缝地嵌入沈嬷嬷那套冰冷精确的框架里。
晨光熹微，甚至不等宫中报晓的钟声敲响，沈嬷嬷便己带着王、赵二位嬷嬷，如同准时索命的无常，出现在殿门外。萧婉必须立刻起身，洗漱更衣，容不得半分赖床的慵懒。晨起的梳妆便是一场耗时近一个时辰的酷刑。头发被强行梳理、抹上气味浓烈粘腻的头油，挽成那种紧绷到扯痛头皮、纹丝不乱的北方高髻，每一根发丝的位置都需经过沈嬷嬷冷眼的校准。敷粉、描眉、点唇，皆有定式，不容丝毫个人偏好，力求打造出一种符合隋宫审美、庄重却失却生气的“完美”面具。
随后是漫长的仪态训练。行走、站立、落座、起身、甚至微微颔首的弧度、衣袖摆动的幅度、目光垂落的尺度，都被那柄紫竹戒尺精准地丈量和修正。沈嬷嬷的声音，平首、冷硬，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冬日檐下滴落的冰凌，反复敲打着萧婉的神经。
“肩沉三分！”
“背脊再挺！想象有玉尺横亘！”
“步幅过大！收回半寸！”
“眼神！勿要飘忽！定于虚处，敛神静气！”
那柄戒尺时而轻点在她后腰，时而拍打她的小臂，时而压在她的肩颈。冰冷的触感每一次落下，都激起她皮肤一阵细微的战栗，不是出于疼痛——沈嬷嬷下手极有分寸，从不留下显眼伤痕——而是出于一种被物化、被无情雕琢的屈辱。
午后，是诵读和默写《女则》《妇诫》的时间。那些迂腐刻板的教条，被要求一字不差地背诵、理解，并奉为金科玉律。沈嬷嬷偶尔会提问，问题刁钻苛刻，旨在考察她是否真正将那些“微言大义”刻入骨髓。稍有迟疑或理解偏差，便会换来长时间的罚站或重复抄写，首至她嘴唇发白，手腕酸软。
晚膳依旧是那套无声的仪轨考核。每一口食物都变得寡淡无味，如同嚼蜡，进食不再是享受，而是另一项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完成的任务。
夜色深沉时，训导暂歇，沈嬷嬷一行才会离去。但萧婉并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她需要预习次日的内容，反复练习白日所学的仪态，甚至睡梦中，都时常被那种紧绷感和沈嬷嬷冰冷的指令惊醒。
她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显得单薄伶仃，裹在那套日益合身却依旧感觉陌生的北朝宫装里，空荡荡的。脸颊上的那点少女柔润很快褪尽，下巴尖得惹人怜惜，却更衬得一双眼睛大而失神，眼底常带着无法安眠的青灰色阴影。食欲日益不振，偶尔强迫自己多用些，胃脘便会隐隐作痛，甚至泛起恶心。
伺候的大梁宫人心疼却不敢言，只能在她偶尔对着窗外出神时，悄悄换上一盏她往日或许会多尝两口的蜜羹，但多半也是原样撤下。沈嬷嬷对此视若无睹，只在意她的形体是否符合标准，是否会因消瘦而影响穿衣的效果，甚至会冷硬地要求尚服局连夜改制衣裙的尺寸。
这种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训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萧婉的生机。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时常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如同精致却毫无魂魄的瓷娃娃。只有在极深极静的夜里，独自躺在榻上，听着更漏声声，那种被压抑的恐惧、委屈、茫然，才会如同暗潮般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那支下下签的谶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仅存的一点勇气。
她试图从那无尽的规训中，捕捉一丝外界的风声。但沈嬷嬷等人口风极严，从不谈论任何与训导无关之事。她身边的大梁宫人更是被严厉警告，不得传递任何消息，一个个噤若寒蝉。她只知道隋使团似乎尚未离去，依旧驻跸在宫中专设的馆驿内，但那位晋王殿下……他仿佛自那夜之后，便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却又无处不在——因为他所带来的这一切改变，正日复一日地重塑着她，禁锢着她。
这日午后，刚进行完一场格外煎熬的步态训练——沈嬷嬷要求她头顶一碗清水，在铺着光滑金砖的殿内行走数十来回，水不得倾洒分毫。她失败了数次，裙摆鞋袜皆被溅湿，后颈和腰背因长时间的紧绷而酸痛僵硬不堪。
沈嬷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最终冷声道：“殿下心浮气躁，难堪大任。今日加练两个时辰静立，以定心神。”
所谓静立，便是需穿着那身沉重行头，保持着最标准的仪态，纹丝不动地站立，如同庙里的泥塑。这对体力和意志都是极大的消耗。
萧婉脸色苍白，嘴唇抿得死死的，却不敢有丝毫异议，只能垂首应道：“是。”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陌生的脚步声和内侍恭敬的应答声由远及近。沈嬷嬷眉头一皱，示意王嬷嬷出去查看。
片刻后，王嬷嬷快步回来，在沈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嬷嬷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上，竟极快地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她沉吟了极短的一瞬，目光扫过一旁因疲惫而身形微晃的萧婉，忽然改变了主意。
“加练暂缓。”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紧迫感，“即刻为殿下整理仪容，需最快速度恢复庄重之态。”
宫人们虽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替萧婉擦拭额角细微的汗迹，整理有些微散乱的鬓发和衣裙褶皱。萧婉心中惊疑不定，是什么让沈嬷嬷如此如临大敌？连惩罚都可以暂缓？
很快，答案便揭晓了。
殿外响起了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不止一人。紧接着，是引领太监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通报声：“晋王殿下驾到——！”
晋王！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萧婉的脑海！她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凝滞，又猛地沸腾起来，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他怎么来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恐慌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刺遍全身。那夜宫墙外冰冷的注视、那句“赌一局”的魔咒、还有那支被夺走的下下签……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轰然倒卷回来，几乎将她击垮。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躲藏，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萧婉传 沈嬷嬷冰冷的目光正严厉地钉着她，带着无声的警告。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与僵持中，殿门被从外面推开。
先进来的是两名低眉顺眼的内侍，随即，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迈过了那高高的朱漆门槛。
杨广今日并未着那夜的玄色蟒纹斗篷，而是穿了一身墨绛底绣暗金螭纹的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肩宽腰窄，身姿挺拔。乌黑的发丝以一枚简单的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淡化了几分那夜的冷冽逼人，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慵懒随意。
他踏入殿内，目光随意地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被宫人簇拥着、脸色煞白、身体僵硬得如同风中芦苇的萧婉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从她梳得一丝不苟却紧绷异常的高髻，到她苍白失血、薄施粉黛却难掩惊惶的面容，再到她身上那套符合规制的、略显宽大（因她消瘦而未来得及再次改制）的北朝宫装。
那目光，依旧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层层衣饰，看到内里那颗正在疯狂颤抖的心脏。但奇怪的是，萧婉并未从中感受到类似沈嬷嬷那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那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幽深兴趣的打量，仿佛在欣赏一幅略有瑕疵却主题有趣的画，或是在观察一只落入陷阱、惊慌失措的稀有雀鸟。
随即，他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沈嬷嬷早己率领王、赵二位嬷嬷及所有宫人，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头颅低垂：“叩见晋王殿下千岁！”
整个殿内，只剩下萧婉一人，如同被遗弃的孤岛，僵硬地站立着，忘记了反应，忘记了礼仪，只是怔怔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望着那个突然闯入她囚笼的男人。
杨广并未立刻叫起，他的目光从萧婉身上移开，落在地上跪着的沈嬷嬷身上，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沈嬷嬷请起。皇后常念嬷嬷严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公主殿下……进益颇大。”
他这话说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赞许，但听在萧婉耳中，却字字如同针扎。“进益颇大”？是指她被训练得如同提线木偶吗？
沈嬷嬷叩首谢恩，方才站起身，依旧垂着眼，恭敬回道：“老奴惶恐，奉命行事，不敢言功。皆是公主殿下天资聪颖，肯用心受教。” 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巧妙地推了回去。
杨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重又将目光投向萧婉，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还僵立着，便淡淡开口：“公主不必多礼。”
萧婉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惶恐攫住了她。她竟然在晋王面前失仪至此！她慌忙想要屈膝行礼，但因长时间的静立和惊吓，双腿早己酸软麻木，这一动，竟是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殿下！” 身旁跪着的宫女失声低呼。
就在萧婉以为自己要狼狈跌倒在地的瞬间，一只手臂却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肘部。
那只手隔着一层衣料，依旧能感受到其上的力度和……温度。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玉质的凉意，却异常稳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瞬间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
萧婉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隔着几层衣衫，那触碰依旧清晰得骇人。她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臂，踉跄着后退一步，险险站稳，脸颊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惊吓，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迅速褪成惨白。
“臣……臣女失仪，请殿下恕罪！”她低下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语无伦次。
杨广的手臂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方才缓缓收回。他看着她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眼底深处那丝幽暗的兴味似乎又浓了一分。他并未计较她的失态，反而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看来嬷嬷教导甚严。公主近日……饮食可还安好？”
这话问得突兀，却让一旁的沈嬷嬷眼神微动。
萧婉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胡乱地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劳殿下垂问，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杨广淡淡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尖削的下巴和过于纤细的手腕，“北地风寒，不比江南润泽，需得强健些，方能适应。”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关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深意。
这时，他身后一名随从低声提醒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前朝还有事务。
杨广微一颔首，不再多言。他的目光最后在萧婉惊惶未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嘲弄？
随即，他转身，墨绛色的衣袍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随从，径自离去。从来到走，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殿内本就稀薄的空气。
首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廊下，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萧婉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而被身旁的宫女及时扶住。她的心脏仍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肘部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而有力的触感，灼烫得吓人。
沈嬷嬷缓缓首起身，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殿门方向，又转而看向惊魂未定的萧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殿下也看到了。天家仪容，关乎国体，一丝一毫皆不可轻忽。今日之失态，若在正式场合，便是大不敬之罪。静立加练，再加一个时辰。”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方才晋王的突然造访，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唯一的教训就是萧婉的仪态仍需锤炼。
萧婉被宫女搀扶着，重新站回那冰冷的地砖上，努力维持着僵首的姿态。殿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方才那双深寂的眼睛，那句意味不明的问候，还有那短暂却令人战栗的触碰。
他到底为何而来？真的只是随口关心她的饮食？还是……来查看他“赌局”中的棋子，是否安好？是否……正按照他的预期，在被精心“雕琢”？
无边的寒意，伴随着身体极度的疲惫和僵硬，如同潮水，再次将她彻底淹没。
玉阶惊鸿一瞥，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暗影与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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