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秋夜来得早,沈炼坐在旧档库的木梯上,膝头摊着卷《漕运司旧案辑录》。烛芯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他玄色官服上,烫出个极小的焦痕——这是他今日第三次被烛火惊动,皆因案头那封匿名信。
信是戌时三刻送来的,油蜡封口压着朵半干的桂花,拆开时飘出阵清苦的香。信笺是普通的竹纸,字迹却刻意揉成团状,像是怕被人认出笔锋:"沈总旗,扬州运河鬼市,本月十五子时,有'新禾'交易。切记,此物非寻常毒草,乃北镇抚司诏狱'催命药'。"
"大人!"赵小刀的声音从梯下传来,他抱着个粗布包裹,发梢还沾着夜露,"您猜我在应天府旧档里翻到什么?"
沈炼将信笺收进袖中,跳下木梯时踩稳了青砖:"可是与'新禾'有关的?"
赵小刀眼睛发亮,抖开包裹,里面躺着本泛黄的《南首隶毒植志》。他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朱砂批注:"您瞧,'新禾,又名断魂草,茎叶含剧毒,研磨成粉可致人癫狂。北镇抚司诏狱尝以此药处决重囚,民间谓之'催命药'。'更奇的是......"他翻到夹页,那里贴着片干枯的草叶,叶背密布针孔大小的虫洞,"这虫洞,是'食腐虫'咬的。我上月跟着张猛去义庄收尸,在诏狱后巷的腐尸堆里见过这种虫。"
沈炼接过草叶,对着烛火细看。虫洞边缘整齐,像是被某种极小的螯肢反复啃噬而成——与他在诏狱案卷里见过的"狱虫"图谱分毫不差。三年前"水蛇"案的卷宗突然浮现在记忆里:那张被指甲划花的供词,最后半句是"张承业说...扬州的鬼市,才是真正的老虎窝......"
"水蛇没说完的话,终于有线索了。"沈炼将草叶收进袖中,望向窗外。月亮刚爬上东墙,桂树的影子在青瓦上摇晃,像极了去年冬夜,林雪倚在窗边替他补官服的模样。
"张猛!李石头!"他提高声音,廊下立刻传来脚步声。张猛扛着朴刀进来,刀鞘上还沾着上午练刀时蹭的泥;李石头背着个枣木箱子,箱盖上刻着"缩骨""易容"西个小字,是他特制的工具箱。
"大人,"张猛把刀往地上一戳,震得青砖嗡嗡响,"您说去扬州鬼市,我今早去了铁匠铺,把刀刃重新淬了火。"他蹲下来,用粗粝的手指着刀身,"上回对付张彪的亲兵,这刀还缺了点狠劲。"
李石头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易容用的油彩、缩骨用的竹片,还有几包药粉:"大人,我查过了,扬州鬼市的码头在戌时开闸,子时最热闹。我做了套扬州商人的行头,您换上......"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沈炼腰间——那里挂着两枚玉牌,一枚是林雪留下的半块飞鱼纹玉,一枚是苏芷晴今早塞给他的平安符。
平安符是湖蓝色的,绣着并蒂莲,边角还沾着苏芷晴身上的茉莉香。沈炼摸了摸那柔软的丝绦,想起今早苏芷晴站在院门口给他系符的场景:"您总说'替我看遍好风景',可这次...我要您活着看。"她的声音轻得像片云,可眼神却坚定得像块玉。
"大人?"李石头的话打断了回忆。
沈炼回过神,将平安符往怀里塞了塞:"小石头,把缩骨术的诀窍再教张猛一遍。那鬼市的码头闸口,守卫都是练家子,得能钻进去。"
"得嘞!"李石头应了声,从箱子里掏出个泥人,"这是我照着闸口守卫的样子做的,您看,这脑袋是方的,肩膀比常人宽三寸——钻的时候得先收左肩,再塌腰......"
张猛凑过去看,挠了挠头:"这泥人咋还长着俩酒窝?"
"那守卫爱喝酒,酒窝是常年的酒渍。"李石头翻了个白眼,"您当缩骨术是变戏法?得摸准人的骨头缝。"
沈炼看着两人斗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三年前他初到应天府时,手下只有三个老弱残兵,张猛是个只会耍刀的莽夫,李石头总把工具箱锁得死死的,赵小刀还因为偷他的药粉被罚跪过。如今这西人站在一处,张猛会替李石头挡酒,李石头会偷偷给赵小刀留点心,赵小刀...他摸了摸袖中那封匿名信,若不是赵小刀认出食腐虫,这线索还不知要埋多久。
"苏姑娘呢?"他突然问。
"在厨房。"张猛咧嘴笑,"说要给您煮碗桂圆粥,说您这两天总熬夜,得补补。"
沈炼的心头一暖。苏芷晴是三个月前搬来的,那时他刚被诬陷贪赃,躲在破庙里养伤。她提着药箱找上门,说自己懂医术。
"大人,"赵小刀突然从袖中摸出个纸包,"我在应天府书坊查到,扬州最近来了个姓顾的盐商,住在鬼市最里头的'松月楼'。那楼是三年前建的,正好是'水蛇'案之后......"
"顾盐商?"沈炼接过纸包,里面是张泛黄的告示,"松月楼招绣娘"的帖子,落款是"顾记盐行"。他将告示与匿名信并排摊开,突然发现那"顾"字的写法,与张承业私印上的"顾"字如出一辙。
"走。"沈炼将所有线索收进袖中,"去松月楼。"
夜凉如水,运河的水泛着青黑的光。沈炼换上扬州商人的月白长衫,腰间挂着苏芷晴的平安符,玉牌则贴身收着。张猛扮作随从,扛着个装满"货物"的木箱——箱底藏着张猛的朴刀和李石头的。赵小刀扮作账房先生,背着算盘,眼里闪着精明的光。李石头则缩在箱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随时准备钻闸口。
"到了。"张猛停下脚步,松月楼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门口挂着两盏灯笼,写着"客似云来"。门房是个络腮胡,盯着沈炼腰间的玉牌眯了眯眼:"这位爷面生,是来做买卖的?"
"寻顾老板。"沈炼拱了拱手,"听说松月楼的绣娘最巧,我那内子要绣幅并蒂莲,特来订料子。"
门房的态度立刻软了:"顾老板今儿在顶楼雅间,您跟我来。"
楼梯是螺旋式的,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声。沈炼留意到墙角有个铜铃,绳子系得极松——这是他们提前让李石头做的手脚,等会儿闹起来,铃铛一响就能引开守卫。
顶楼雅间的门虚掩着,飘出阵浓郁的脂粉香。沈炼伸手推门,突然手腕一紧——门后藏着根细铁链,正是机关。
"动手!"他低喝一声。
张猛的朴刀劈开门闩,李石头从箱子里窜出来,用捂住门房的口鼻。赵小刀的算盘珠子劈头盖脸砸向屋内的烛台,火光骤灭的瞬间,沈炼看见屋内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腰间挂着块"镇北将军府"的玉佩。
"北镇抚司的人?"沈炼抓住那男人的手腕,摸到他脉门处的茧子——是常年握刀的痕迹。
"沈炼?"男人突然笑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形,竟是上个月来应天府查案的漕运司张承业!他身后站着个戴斗笠的人,斗笠边缘垂着红绳,正是钱老三供词里提到的"蛇头"。
"张主事,"沈炼将张猛拉到身前,"您这'催命药'的交易,玩得可真妙。"
张承业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冷笑:"沈总旗,你可知这'新禾'的来历?北镇抚司要处决的重囚,都是犯了谋逆大罪的。用'新禾'处决,是替朝廷省事。"他摸出块令牌,"这是北镇抚司的腰牌,你敢动我?"
"我敢。"沈炼身后的苏芷晴突然出现,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举着火铳。
张承业的瞳孔骤缩:"苏芷晴."
"放箭!"张承业突然大喊。
窗外传来羽箭破空声,沈炼推开苏芷晴,挥刀格开两支箭。张猛扑过来,替他挡下一箭,鲜血溅在青砖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张猛!"李石头疯了似的扑过去,用喷倒两个守卫,抱起张猛。
"走!"沈炼扯下腰间的平安符,塞给苏芷晴,"去运河边,找李石头备的船!"
"不!"苏芷晴抓住他的手,"我要和你一起。"
沈炼轻轻推开她:"去船上等我。"
他转身冲进雅间,张承业正举着腰牌冷笑:"沈炼,你以为你能查到头?这背后是镇北将军,是......"
"是诏狱的'新禾',是南城的'红绳',是扬州的'鬼市'。"沈炼将张小刀的算盘砸向他,"张主事,你漏算了一个人——我。"
算盘珠子劈头盖脸砸下,张承业捂着脸后退,沈炼趁机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向他的太阳穴。
"大人!"苏芷晴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哭腔。
沈炼冲出去,只见苏芷晴站在运河边,怀里抱着张猛的朴刀。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却笑得极甜:"我等你回来。"
沈炼握住她的手,将平安符系在她腕间:"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江南的春天。"
远处传来晨钟,新的一天开始了。沈炼望着运河上漂浮的晨雾,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林雪留下的,也是他与黑暗对抗的信念。
而此刻,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转身走向苏芷晴,两人并肩站在河边,看着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风景正好,他不会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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