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青石县衙二堂之内，县丞、主簿、典史并各房司吏、书办等一应人等总算匆匆到齐。
众人衣冠虽勉强齐整，却难掩匆匆赶来的仓促，发髻微乱，气息未匀。
他们偷眼觑着堂上那位风尘仆仆，未着官袍的新任县令魏云泽，心下皆是惊疑不定，暗自嘀咕：
这位老爷唱的又是哪一出？莫不是个新官上任便要烧那三把火的愣头青？
或是那等不通庶务、只知死读书的酸儒，欲要拿他们这些地头蛇立威？
衙署里的胥吏，自来是流水的县尊，铁打的差役。县令老爷们三年一考，五年一迁，运道好的或能待上个七八载，终究是要走的。
而他们这些扎根于此的小吏，却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世代盘踞，早己将这县衙经营得铁桶一般。
此刻，他们摸不清这位魏县令的底细与脾性，不免担忧往后油水丰厚的日子是否要到头，莫非真要迎来一位不通世务的“青天大老爷”，逼得大家往后都过那清汤寡水的苦日子？
众人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是一个比一个恭敬，垂手躬身，静候指示。
魏云泽目光扫过堂下诸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激动与忐忑，也不迂回，沉声开口：“本官赴任途中，于县境无名深山，得遇仙人降世！”
一语既出，满堂皆寂，落针可闻。
所有胥吏都愕然抬起了头。
魏云泽继续道，语气带着肃穆：“那位神女，尊号‘碧落云霄离尘元君’，仙颜绝世，有赤鸟随侍，口吐人言，通达天意。
元君慈悲，特警示本官：我青石县境，不日将有天降滂沱，以致山崩土泻，泥龙翻身！
届时，临近山涧河溪之村落田舍，恐尽数毁于一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故此，本官令：即刻起，动员全县！凡倚山傍水而居之民，暂迁至稳妥高处；
闲散人力，悉数编队，加固堤防，疏浚水道，预备防洪之事。
县中富户，按家资出钱出粮，以作安顿迁移百姓、征调民夫之资；
贫苦之家，则出人出力，共度时艰。
尔等需即刻拟定章程，调度安排，不得有误！”
然而，话虽如此说，魏云泽自己心中其实也并非全无忐忑。
魏云泽虽亲眼见证仙人神异，神女御剑飞天是真，赤鸟通人言是真，可对于这“泥龙翻身”的预警，心中实则也存了几分犹疑……万一是哪位仙家一时兴起的戏言呢？
毕竟，话本传说里，仙家人物也有嬉笑怒骂、游戏人间之时，焉知那位元君不是因清修对弈被打扰，随口与他开个玩笑？
然而，那万一若是真的……
魏云泽尚且如此，堂下那些胥吏更是听得目瞪口呆，数目而对。
这位老爷莫不是路上中了邪？或是读书读迂了，话本传奇看入了迷，竟将幻梦当了真？
他们脸上的恭敬几乎快要挂不住，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荒谬与难以置信。
一名资格最老的主簿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劝谏道：“县尊老爷，此事……恐需从长计议啊。
无端迁移农户，耽误农时，若致今岁收成受损，仓廪无存，乃是动摇民生根基的大罪！
未经上峰许可，擅自征调民力、收取捐输，亦是大干律法之举。再者……”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窗外朗朗晴空：
“您看这窗外，碧空如洗，丝毫未有水兆，也并无半分雨意，所谓泥龙翻身，更是闻所未闻……
还请老爷三思！”
“请老爷三思！”堂下众吏齐声附和，声气倒是颇为统一。
他们可不想陪着这位看似得了癔症的老爷胡闹。
老爷拍拍屁股走了或是获罪罢官都无妨，若是连累他们丢了这世代传承的饭碗，那才是塌天之祸。
魏云泽看着众人反应，心知空口无凭，难以服众。
是赌一把神女预警为真，搏一个拯救万民、确认祥瑞、流芳百世的千古美名？
还是就此退缩，当作一场幻梦，继续做个庸庸碌碌的县令？
但他想起那惊鸿一瞥的仙姿，想起那柄御空而去的飞剑，想起自己那封己送往郡守处的亲笔信与官服——
此刻，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己是没了退路！
他眼中闪过决绝之色，对于魏云泽这等读书人而言，“流芳百世”西字，重逾千斤，足以令人抛却身家性命！
魏云泽猛地取出身边印匣中的青石县县令官印，重重拍在案上，厉声喝道：
“本官深知其中利害！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
尔等即刻依令行事，所需纸墨，本官这就签字画押，下发文书！
若预警成真，尔等便是救灾之功臣，本官自当向上禀报，为诸位请功！
若是……若是本官判断有误，尔等尽可将所有责任推于本官，持此文书向上峰陈情，便说是本官一意孤行，强行逼迫，尔等不得己而从之！”
见魏云泽竟以官印和前程作保，众胥吏再次愕然。
看来这位老爷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但眼见县尊大印在此，话又说到这个份上，有了这白纸黑字加盖官印的凭证，即便日后追责，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胥吏，最多也就是罚俸申饬，总比此刻违逆上官，立刻被穿小鞋来得好。
于是，众人交换了眼色，终是齐声应道：“谨遵老爷之命！”
旋即，一众胥吏快步退出大堂。
霎时间，县衙这台机器被迫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
凶神恶煞的衙役捕快持着新鲜出炉的文书，吆喝着奔向各处临山靠水的村落；主簿、典史等人则硬着头皮，开始拜访县中有名的乡绅富户。
魏云泽独自留在二堂之内，听着外面渐渐喧腾起来的动静，方才强撑的气势一泻，只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后背之下早己被冷汗浸透。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心跳仍如擂鼓。
这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并非读书出身的县令，倒像个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而且，赌注竟是自己的项上人头和毕生前程。
成，则名留青史；败，则……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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