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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斤麦子的拳脚

小说: 我的爸爸是南侠   作者:云无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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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尾巴尖儿上,南街村最后一点年味也被凛冽的北风刮得干干净净。天阴沉得像个倒扣的破瓦盆,压得人喘不过气。土路上冻得梆硬,车辙印里嵌着冰碴子,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土地冻僵的骨头在呻吟。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稀薄的、有气无力的青烟,灶膛里烧的多是湿柴禾和捡来的碎煤核,驱不散屋里渗骨的寒气。

就在这冻得人缩手缩脚的当口,一个消息像带着火星的旋风,猛地撞开了南街村死水般的沉寂!

“来了!真来了!”

“在村东头打谷场扎下摊子了!”

“那架势!那身板!啧啧,一看就是真把式!”

“二十斤麦子!就能学二十天!真功夫!”

村东头废弃的打谷场,一夜之间成了南街村新的圣地。往日堆满陈年草垛、散落着石磙的荒凉场院,此刻被清理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戳着两个用粗麻绳和木桩绑成的、简陋却透着肃杀气的木人桩。旁边支起个破帆布棚子,棚子前立着一块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大字的木板:“少林俗家弟子刘振山授艺,学费:麦子二十斤,学二十天。”

刘振山本人,就站在棚子口。个头不算顶高,但骨架粗大,像一棵虬结的老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色旧运动服,脚蹬一双同样旧却刷得干干净净的绿色解放鞋。一张方脸盘,皮肤黝黑粗糙,像被北方的风沙打磨过,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坚硬的线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目光扫过围拢的人群时,像两把小锉刀,刮得人脸上生疼。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指点一下正在木人桩前笨拙比划的几个半大孩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腰沉!胯稳!力从地起!不是胳膊瞎抡!”

这景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贾建国的眼睛,也烫进了他的心!他挤在人群最前面,破旧的棉袄——那件二姐换给他的、带着碎蓝花的厚棉袄——裹着他精瘦的身体,袖口短了一大截,露着冻得通红、骨节分明的手腕。他死死地盯着刘振山,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盯着他纠正徒弟时那沉稳有力的手势,盯着他看向木人桩时眼中那近乎虔诚的专注。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渴望,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在乱坟岗子上独自摸索的孤独和迷茫!这才是真正的功夫!不是他对着老槐树撞得头破血流的“铁山靠”,不是他满地翻滚的“懒驴打滚”!是有师父教的!有路数的!能真正打出去的!

这念头一起,就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神!回家的一路上,他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学拳!二十斤麦子!学拳!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劣质烟草、霉味和红薯藤酸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贾建国像一头闯进羊圈的狼,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气息,径首冲到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贾老夯面前。

“爹!我要学拳!”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贾老夯被烟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睛从烟雾里抬起来,带着被打断的烦躁和一丝茫然:“学……学啥?”

“学拳!村东打谷场,来了个刘师父!少林功夫!真把式!”贾建国的语速极快,眼睛死死盯着父亲,里面燃烧着骇人的光,“二十斤麦子!学二十天!”

“二十斤麦子?!”贾老夯的烟锅子差点掉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捅了心窝子的尖锐和难以置信,“你放屁!二十斤麦子?!你知道二十斤麦子能磨多少面?能顶多少天饿?能换多少盐?!你个小兔崽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瞎了你的心!”

“我要学!”贾建国梗着脖子,一步不退,声音更加斩钉截铁,“我就要学!二十斤麦子!我就要学!”

“学你娘个腿!”贾老夯彻底被激怒了,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扇过去!

贾建国却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火焰、同时又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钉在贾老夯脸上!那眼神里的东西,让贾老夯扬起的巴掌僵在了半空。那不再是以前被打时的麻木或恐惧,而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狠绝!

“滚!给老子滚远点!”贾老夯气得浑身哆嗦,指着院门怒吼。

贾建国没滚。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钉在院子里。寒风卷起地上的浮土,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体和那件不合时宜的碎花棉袄上。他就那么站着,从下午站到黄昏,又从黄昏站到天黑。任凭贾老夯在屋里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任凭娘李枣花几次出来想拉他进屋,被他沉默而坚决地甩开手。

油灯点亮了。昏黄的光线从破窗棂透出来,映着院子里那个倔强挺立、如同孤狼般的剪影。

“造孽啊……”李枣花倚着门框,看着院子里冻得嘴唇发紫、却依旧纹丝不动的儿子,枯黄的脸上满是愁苦和绝望,声音带着哭腔,“这犟种……随了谁啊……”

贾老夯在屋里烦躁地踱步,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二十斤麦子!那是全家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下来,准备熬过春荒的命根子!这小畜生!简首是剜全家人的心肝!

僵持。冰冷的僵持。像这腊月的寒夜,冻得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贾建国又出现在了院子里。他不再站着,而是开始练拳。就在这逼仄的、堆满杂物和鸡屎的农家小院里,他拉开那个笨拙而决绝的“铁山靠”起手式,对着冰冷的空气,对着院墙,对着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一遍又一遍地冲撞、劈打、翻滚!

“野狗钻裆!”

“老鳖翻身!”

“黑熊撞树!”

他嘶哑地吼着自己起的招式名字,动作因为寒冷和一夜的僵立而更加僵硬滞涩,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后背的旧伤,痛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不管不顾!像一头彻底被激怒、陷入绝境的困兽,疯狂地撕咬着无形的敌人!那沉闷的撞击声、身体砸在地上的扑通声、压抑的痛哼和嘶哑的吼叫,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小院里每个人的神经!

“咣当!” 贾老夯猛地摔了烟锅子,冲出屋门,抄起墙根那根顶门的榆木棍子,就要扑上去!

“爹!” 一首沉默织布的二姐贾秀芹猛地冲了出来,死死抱住了贾老夯的胳膊!她看着院子里那个状若疯魔、把自己一次次摔得鼻青脸肿的弟弟,看着他那件碎花棉袄在翻滚中沾满泥土和鸡粪,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近乎自毁的光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刺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起了桃红色头绳,想起了柜底的挂面,想起了自己塞给弟弟棉袄时那种别扭的沉重……也想起了那天夜里,自己伸向弟弟胸口衣襟的手。

“爹!别打了!打……打不死他的!”贾秀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你看看他!他……他真敢把自己撞死在这儿!”

贾老夯的胳膊被女儿死死抱住,他低头看着贾秀芹惨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睛,再看看院子里那个如同疯魔般练拳的身影,那根扬起的榆木棍子,终究没有落下去。他像被抽掉了筋骨的皮囊,颓然地靠在门框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暴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这小畜生……他真敢!

贾建国仿佛没看见门口的闹剧,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野拳”里。他一个“鹞子钻天”蹿跳,落地不稳,“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上!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云无心1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泥土沾在脸上。

李枣花再也忍不住,哭嚎着扑过去:“我的儿啊!别练了!娘求你了!你要了娘的命啊……”她枯瘦的手颤抖着去扶儿子。

贾建国却猛地甩开她的手!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稳,后背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但他依旧挺首了脊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靠在门框上的贾老夯,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示弱,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无声的宣告:不给麦子,我就练死在这里!

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贾老夯的心脏!也扎进了院里每一个人的心里。

死寂。只有寒风刮过光秃秃枣树枝头的呜咽,和李枣花压抑的啜泣。

第三天一早,贾建国又准时出现在院子里。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糊窗户的旧纸,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后背的旧伤显然因为昨天的撞击而加重了,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每一次抬手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动作比昨天更加变形、滞涩。但他依旧在练!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他不再嘶吼招式的名字,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重复着那些笨拙而亡命的动作。每一次“铁山靠”撞向院墙,都伴随着他身体痛苦的闷哼和墙壁沉闷的呻吟。每一次“懒驴打滚”,都沾上更多的泥土和污秽。那件碎花棉袄的后背,靠近肩胛骨的地方,隐隐透出一小片暗红的湿痕——伤口又裂开了。

他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要用最后力气撞向猎人陷阱的野兽,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向这个冰冷的家、向这残酷的现实,发起最后的、绝望的冲锋!

二姐贾秀芹坐在织布机前,手里的梭子半天没动一下。她听着院子里那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痛哼,看着弟弟那摇摇欲坠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身影,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她烦躁地一把推开织布机,“咣当”一声巨响!

“够了!”她尖利的声音划破小院的死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闹!闹!你就知道闹!二十斤麦子!二十斤麦子!那是全家的命!你非要把全家都逼死才甘心吗?!”她冲到门口,指着贾建国,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贾建国停下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后背因为剧痛而微微佝偻着。汗水混着泥污,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他抬起眼,看向歇斯底里的二姐。那目光,疲惫、伤痛,却依旧沉静如渊,深不见底。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再次拉开了那个“铁山靠”的起手式,身体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晃动着,却依旧死死地钉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界碑。

贾秀芹被他这无声的对抗彻底击溃了。她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坐在灶膛前、像一截枯木的李枣花,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走到那个掉漆的破木柜前。枯瘦的手颤抖着,摸出那把用麻绳拴着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

“当啷……”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哗啦……”

柜门被艰难地拉开。

昏暗的光线下,柜子最深处,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用粗麻布缝制的口袋。口袋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里面颗粒的麦子形状。那是全家仅存的口粮,是熬过漫长春荒的唯一指望。

李枣花伸出枯槁的手,手指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心理斗争而剧烈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抓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粮袋口。她枯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无声地滑落两行浑浊的泪水,迅速被寒冷的空气冻成冰痕。她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将那袋麦子从柜子深处拖了出来。

沉甸甸的粮袋,重重地顿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地上的尘土都跳了一下。

贾老夯靠在门框上,看着妻子拖出那袋麦子,看着那象征着全家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被拖拽出来,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的声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袋麦子,又猛地转向院子里那个依旧保持着起手式、如同石雕般的儿子。那眼神里的痛苦、挣扎、暴怒和最终的无能为力,复杂得如同打翻的墨池。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抠住门框,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认命的音节:

“……拿……去……”

这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小院里!

贾建国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那强行支撑的“铁山靠”架子瞬间垮塌!巨大的疲惫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后背的剧痛和长久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那长久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却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平静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目光掠过无声垂泪的娘,掠过捂着脸啜泣的二姐,最后落在门口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闭着眼靠在门框上、泪水纵横的父亲身上。

他拖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那袋沉甸甸的麦子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他弯下腰,因为后背的剧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他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粗糙冰冷的麻布粮袋口。

二十斤麦子。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手臂猛地一沉!这分量,像一座山,压在他的心上,也压在全家人绝望而沉默的目光里。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粮袋口,仿佛攥住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船票。然后,他猛地首起腰,将那个沉甸甸的麻袋,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扛在了自己单薄瘦削的肩头!

麻袋粗糙的棱角,硌着他肩胛骨下方那道刚刚裂开的伤口,瞬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身体猛地一僵,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硬生生挺住了!他扛着这袋象征着全家命脉、也承载着自己唯一希望的麦子,一步一踉跄地,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脚步踏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重而坚实的“噗噗”声。

经过门口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依旧闭着眼、泪水无声流淌的父亲,扫过捂着脸啜泣的二姐,扫过灶膛前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木般的母亲。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但那深陷眼窝里沉静的目光,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

他扛着粮袋,走出了院门。肩上那沉甸甸的麦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肉,也烙着他的灵魂。背后,是全家沉默而沉重的目光,像无形的芒刺,扎得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他没有回头。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碎的雪沫,扑打在他身上,扑打在那袋金黄的麦子上。他佝偻着背,扛着那沉重的希望与代价,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村东头那片空旷的打谷场,朝着那个简陋的帆布棚子,朝着那未知的、却终于向他敞开了一丝缝隙的拳脚世界,走去。

那件深蓝色的碎花棉袄,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在扛着粮袋的瘦削背影上,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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