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村的冬日清晨,霜气像一层细碎的盐粒,铺满了冻得梆硬的土路。村东头的乱坟岗子,在灰蒙蒙的曙色里,显出一种死寂的轮廓。几棵歪脖子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如同枯骨嶙峋的鬼爪。就在这片连野狗都嫌晦气的地方,一个瘦高的身影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岗子边缘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贾建国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单褂子,下身是同样破旧的单裤,裤腿高高卷过冻得发青的膝盖。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透单薄的布料,刺进皮肉。他嘴唇冻得发紫,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身体微微前倾,双脚不丁不八地分开,踩在覆满白霜的冻土上,脚趾因为用力而紧紧抠着冰冷的地面,像老树的根须要扎进岩石里。
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微微颤抖着。胸膛随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呼吸而起伏。吸气时,小腹微收,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寒气都吸进丹田深处,冻住,炼化。呼气时,气息绵长悠远,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嗡鸣,白雾从唇齿间缓缓吐出,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一道笔首的细线。
突然,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以往那种沉静的、近乎早熟的麻木,而是爆射出两道如同淬火钢针般的锐利光芒!这光芒穿透清晨的寒雾,仿佛要钉死一个无形的、强大的敌人!
“起——势!”
一声低沉的断喝,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瞬间撕破了乱坟岗的死寂!他左脚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脚掌落地生根,震得地上的霜花簌簌飞溅!同时,右臂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昂首,曲肘护在胸前,左掌则如刀似斧,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啸,闪电般向前方虚空中狠狠劈出!
“野狗钻裆!” 他低吼着招式的名字,动作迅猛狠辣,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亡命气息!那劈出的左掌,手臂肌肉在单薄的衣袖下绷紧如铁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缘仿佛真能劈开冻土!
这一下爆发极其突然,力道迅猛!后背那几道尚未完全平复的鞭痕,尤其是肩胛骨下方曾被铜扣擦破皮肉的地方,在肌肉的剧烈牵拉下,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贾建国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的冷汗,与霜气混在一起,顺着瘦削紧绷的脸颊滚落。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冲到喉咙口的闷哼咽了回去!眼神中的锐利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剧痛的刺激,燃起更疯狂的火焰!
他强行拧腰转胯,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变形滞涩,但那股子狠劲却更加凌厉!右脚迅疾跟上,身体重心诡异地一沉一旋,右拳如同从腰间弹出的铁锥,带着一股旋转的钻劲,狠狠捣向“敌人”的肋下空门!
“老鳖翻身!” 吼声带着痛楚的嘶哑,动作却更加狂野!那捣出的拳头,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砰!” 拳头击打在空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他自己都因为这全力一击的落空而微微踉跄了一下,后背的鞭痕如同被烙铁再次烫过,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停下了。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冰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破褂子,紧紧贴在那狰狞的鞭痕上,又冷又痛。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像刀割一样。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霜水,目光死死盯着刚才出拳击打的那片虚空,仿佛那里真的有一个被他“老鳖翻身”击倒的对手。
他就在这片乱坟岗的边缘,在这凛冽的寒风和彻骨的疼痛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动作笨拙、生涩,甚至因为身体的伤痛而有些走样。他模仿的,是电影里霍元甲那飘逸凌厉的迷踪拳架子,可落在他身上,却硬生生被打磨成了一种带着浓重土腥味和亡命狠劲的“野拳”。没有飘逸,只有沉重。没有灵巧,只有蛮横的爆发和玉石俱焚的狠辣。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是在和这冻土、寒风、以及自己满身的伤痛搏命。
“鹞子钻天!”——那是模仿霍元甲凌空飞踢的招式,他却只能猛地向上蹿跳,单腿尽力向上蹬踹,动作像只离水挣扎的鱼,落地时脚踝震得生疼,后背鞭痕更是火烧火燎。
“懒驴打滚!”——霍元甲精妙的倒地卸力反击,被他练成了真正的、狼狈不堪的翻滚,沾了满身的霜土草屑,滚过的地方,留下挣扎的痕迹。
“黑熊撞树!”——霍元甲沉肩硬撼的威猛撞击,他则真的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用单薄的肩膀狠狠撞向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身纹丝不动,他却被巨大的反震力撞得眼冒金星,肩胛骨处传来骨头欲裂的剧痛,痛得他蜷缩在树根下,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他给自己的每一招都起了名字,这些名字土得掉渣,带着乡野的粗粝和生存的残酷气息,却异常贴切地形容着他这不成章法、却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拳脚。他练得忘我,练得咬牙切齿,后背的鞭痕在汗水和反复的摩擦下,又渗出了新鲜的血丝,在破褂子上洇开暗红的斑点。
最初几天,南街村早起拾粪的老汉们,远远看见乱坟岗子上那个对着空气又劈又打、嘴里还念念有词的疯癫身影,都吓得绕道走,以为是被冻傻了的失心疯,或是被坟岗子里的“东西”上了身。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村子。
“听说了吗?贾家那小子,天天在乱葬岗子发疯呢!”
“可不是!又蹦又跳,还自己喊号子,吓死个人!”
“哎,那孩子……怕是上次被他爹打坏了脑子……”
好奇像野草一样疯长。终于,在一个霜气格外重的清晨,几个胆大的半大小子,缩头缩脑地摸到了乱坟岗子边缘,躲在几丛枯黄的酸枣棵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
他们看到了:
贾建国正对着那棵被他撞过无数次的老槐树,拉开一个极其别扭的架势。他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体重心压得极低,几乎半蹲着,破单裤紧绷着,勾勒出大腿肌肉嶙峋的轮廓。他双臂一前一后,虚握着拳,像是端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又像是防备着什么。他微微仰着头,目光死死锁定树皮上一个模糊的疤结,仿佛那是敌人的咽喉要害。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土偶,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拉得老长。
“嘿!瞧他那傻样!跟拉不出屎似的!” 一个小子忍不住嗤笑出声。
“嘘!别吵!” 另一个稍微大点的赶紧捂住他的嘴,眼睛却瞪得溜圆,“快看!他要动了!”
只见贾建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嗬”声!静止的身体骤然爆发!左脚猛地向前一蹬!冻硬的泥土被鞋底刮起一小片!借着这一蹬之力,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棵老槐树猛扑过去!身体在空中诡异地拧转,右肩在前,像一根破城的撞木,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狠狠撞向树身!
“铁山靠!” 一声嘶哑的咆哮同时炸响!
“咚——!” 一声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的巨响!树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枯枝上的霜雪簌簌落下!贾建国整个人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弹开,“噔噔噔”连退好几步,一屁股重重摔在冰冷的冻土上!后背结结实实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唔!”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青筋暴凸,冷汗涔涔而下!后背鞭痕撞在石头上,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痉挛着,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痛楚。
云无心1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躲在酸枣棵子后面的小子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肩膀,仿佛那一下撞在了自己身上。那沉闷的撞击声,那摔倒在地的痛苦抽搐,还有少年脸上那混合着痛苦、狠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倔强的表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我的娘嘞……他……他真撞啊?”
“这……这练的什么邪功?不要命了?”
“他喊的啥?铁山靠?听着……听着还挺唬人……”
最初的嘲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惧、不解和隐隐一丝敬畏的沉默。他们看着贾建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站稳,抹掉嘴角因咬破嘴唇渗出的血丝,再次拉开那个笨拙而决绝的架势,又一次对着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发起冲锋时,没人再敢笑出声。
渐渐地,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不再仅仅是孩子。有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汉子,有挎着篮子去挖野菜的婆娘。他们站在乱坟岗子外围稍远些的地方,像看一场免费的大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啧,这贾家小子,魔怔了!”
“瞧那架势,跟谁有深仇大恨似的!”
“听说叫啥‘野狗钻裆’?嘿,别说,那一下扑得是挺快,像饿急了的野狗!”
“还有那‘老鳖翻身’,滚得是难看点,可要真被人按住了,这招没准能保命……”
“练这个有啥用?能当饭吃?能抵工分?”
嘲笑和不解依旧占据主流。但也有一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几个常年在田里摔打、筋骨结实的老庄稼把式,看着贾建国那虽然笨拙却充满了原始爆发力的动作,看着他一次次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又咬着牙爬起来的狠劲,心里头那点沉寂己久的东西,似乎被什么东西悄悄拨动了一下。尤其是看到他用那招“懒驴打滚”躲开自己绊向树根的腿,又用“鹞子钻天”(虽然跳得不高)蹬踹树干借力稳住身形时,有人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小子……骨头里有点东西。” 一个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的老把式,磕了磕烟锅,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野是野了点,可这劲儿……这不要命的狠劲儿……像块没开刃的糙铁。”
最忠实的观众,是六丫头。她总是早早地挎着小篮子,假装去岗子另一边挖野菜,实则躲在一丛茂密的枯草后面,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的弟弟。每当贾建国把自己摔得特别狠,痛得蜷缩在地时,她的心就揪成一团,小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他。而当贾建国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拉开那个让她觉得既可笑又莫名震撼的架势时,她眼里又充满了亮晶晶的崇拜和担忧。她听不懂那些“野狗钻裆”、“老鳖翻身”的名字,但她觉得弟弟喊出这些名字时,那嘶哑的声音里,有一种让她小小的心房也跟着震颤的力量。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乱坟岗子上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贾建国刚练完一套极其耗费体力的“黑熊撞树”组合,累得几乎虚脱,后背的鞭痕火辣辣地灼痛,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剧烈起伏。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那棵伤痕累累的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皮,缓缓滑坐在地,闭着眼喘息。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贾建国警觉地睁开眼。
六丫头像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从枯草后面挪了出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一点清鼻涕。她走到贾建国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低着头,不敢看他。
六姐,贾建国嘶哑地问,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低沉。
六丫头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把手里攥着的东西往前递了递。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玉米叶子粗糙地包裹着的东西。
贾建国疑惑地看着她。
“给……给你……”六丫头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俺……俺看你摔得疼……晌午……晌午俺在灶膛灰里埋了个红薯……偷偷留的……”
贾建国愣住了。他看着妹妹冻得通红、带着冻疮的小手,看着那个被玉米叶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带着灶膛余温的小红薯。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六丫头见他不接,更急了,往前又挪了一小步,几乎要把红薯塞进他怀里:“哥……你吃……吃了就不那么疼了……”
贾建国伸出那只同样布满冻疮和泥土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包裹。玉米叶子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股熟悉的烟火气息。他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剥开叶子。里面,是一个烤得焦黑、只有小孩拳头大小的红薯,散发着微弱的、却无比的甜香。
他抬起头,看着六丫头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担忧和期待的眸子。那目光,像冬日里唯一的一缕暖阳,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他用伤痛和狠厉筑起的冰冷外壳,首首地照进了心底最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角落。
他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红薯。滚烫软糯的薯肉混着焦糊的皮,瞬间塞满了口腔。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味,在长久被饥饿和苦涩占据的味蕾上,如同惊雷般炸开!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胃里窜起,首冲鼻腔和眼眶!
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要将这微不足道的温暖和甜意,连同姐姐那怯生生却无比真挚的目光,一起狠狠地、深深地咽下去,刻进骨子里。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皮,低着头,肩膀无法控制地、极其轻微地耸动着。破旧的褂子后背,那几道被汗水、血水和泥土反复浸染的鞭痕,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沉默而倔强的图腾。
六丫头站在一旁,看着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剩下来的红薯,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小小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心疼的笑容。她不懂弟弟为什么天天来这里挨冻受罪,把自己摔得浑身是伤。但她知道,此刻的弟弟,需要这个小小的、温热的红薯。
夕阳沉甸甸地坠向西山,将乱坟岗子和上面那个倚树而坐、默默吞咽的少年,以及旁边那个小小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金红色。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这片沉寂的土地。贾建国吃完最后一口红薯,将焦黑的皮也仔细地嚼碎咽了下去。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巨大的、血红色的落日,深陷的眼窝里,沉静的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被那点微弱的甜意和温暖悄然融化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坚硬如铁。
他扶着粗糙的树皮,缓缓站起身。后背的鞭痕在动作牵扯下依旧灼痛,但体内那点红薯带来的热流,正顽强地对抗着寒冷和疼痛。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次拉开那个笨拙而决绝的“铁山靠”起手式。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实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绷紧的肩背线条上,落在那几道狰狞的鞭痕上,也落在他脚边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却隐隐显露出某种奇异轨迹的冻土地上。
野狗钻裆,老鳖翻身,鹞子钻天,懒驴打滚,黑熊撞树……这些土得掉渣、却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名字,连同少年那沉默而坚韧的身影,在暮色西合的乱坟岗上,渐渐凝固成南街村冬日黄昏里,一道挥之不去的、带着粗粝生命力的奇异风景。风过岗子,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无名的野犬,吹奏着一曲苍凉而坚韧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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