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城南，有家叫“好味来”的小饭馆，门脸不大，统共就摆得下西张桌子。老板娘姓吴，人人都叫她吴娘子。
吴娘子有个毛病——话忒多。
从清晨开市到深夜打烊，她的嘴几乎就没停过，像那灶上炖着的鸡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是字儿。
“哎呦张屠户，今儿这肋排可不咋地啊！你看这肥膘，厚得能熬半斤油！欺负我妇道人家不识货是不是？下次再这样，我可去东市赵胖子那儿买了啊！他虽说不爱刮猪毛，可价钱实在……”
“小翠！死丫头片子！洗个碗叮铃哐啷，那碗边儿都给你磕出豁口了！那是银子！听见没？白花花的银子！轻点儿！哎呦喂，我这心口疼……”
“客官您里边请！哎呦瞧您这脸色，青白青白的，昨儿个没睡好？听我的，少熬夜，多吃枣，我家这红枣小米粥最是安神…什么？不要粥？那不成！空着肚子喝酒伤胃！老王，先给这位客官上一碗粥，算我的！甭客气，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食客们对此习以为常。有人图她家饭菜实在，味道好；有人嫌吵，吃完了赶紧走；也有人就爱听她唠，觉得热闹，有烟火气。
这日晌午，饭馆里坐满了人。吴娘子一边麻利地擦着桌子，一边嘴不停歇地指挥着小翠上菜，顺带唠叨着隔壁桌一个埋头猛吃、衣衫略显破旧的年轻后生。
“慢点儿吃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瞧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儿！这粉蒸肉得细细嚼，那糯米才入味！哎，对了，配口我这酸梅汤，解腻！……看你这样，是外地来的吧？投亲？还是找活儿干？我跟你讲啊，这渭城南头码头扛包虽挣钱，可累人呐；西街李掌柜家要个账房，倒轻省，就是工钱低点儿……”
那后生只是埋头吃饭，含糊应着，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时紧张地瞟向门口。
就在这时，饭馆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
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皆是满脸横肉，腰挎兵刃，目光凶狠地扫视店内，最后死死盯住了那个埋头吃饭的后生！
店内顿时一静。食客们都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低下头。
为首那疤脸汉子狞笑一声，大步走向后生那桌：“小子，可算让爷逮着你了！东西交出来！”
后生脸色惨白，猛地站起想跑，却被另外两人堵住了去路。
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食客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哎呦喂！！！”
一声夸张的惊呼打破了死寂。
只见吴娘子端着一大盘刚炒好的辣子鸡，风风火火地插了进来，险些把菜汁溅到那疤脸汉子身上。
“几位爷！几位爷！消消火！这是干嘛呢？多大的仇怨呐，值当在我这小店里动刀动枪的？”吴娘子把辣子鸡“啪”地放在旁边桌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嘴巴像机关枪似的扫射开来，“瞧您几位这打扮，这气势，肯定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跟我这破店较什么劲呢？这后生咋得罪您几位了？偷东西了？欠债了？哎呦，要是欠债，您跟我说，我帮他掂量掂量，这孩子看着面善，不像坏人，是不是有啥误会……”
疤脸汉子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唠叨弄得一愣，烦躁地挥手：“滚开！臭婆娘！没你的事！再啰嗦连你一块儿砍！”
“哎呀呀！爷您这话说的！”吴娘子非但没怕，反而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表情神秘兮兮，“爷，不是我多嘴，您看您这脸色，肝火太旺！这眼角赤红，嘴角起皮，定是熬夜赶路，饮食不规律！这可不行啊！身子是自个儿的！我瞧您这几位兄弟也是，嘴唇发紫，气血不畅……”
她一边说着，手指看似无意地在那疤脸汉子面前比划着，指尖微不可察地弹了一下，一点点细微的白色粉末混着炒菜的油烟气，飘散开来。
“您听我的，啥事儿都没身体要紧！先坐下，尝尝我家招牌的辣子鸡，最是下火！再喝碗绿豆汤，清清毒……”
疤脸汉子只觉得这婆娘聒噪得头疼，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阿嚏！”
他这一打，旁边两个汉子也觉得鼻痒难耐，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
“阿嚏！” “阿——嚏！”
就在他们揉鼻子、打喷嚏的瞬间！
吴娘子动了！
她看似手忙脚乱地去扶那盘辣子鸡，身体却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一撞！那疤脸汉子正打着喷嚏，下盘不稳，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正好撞在另一个同伙身上！
同时，她脚下一勾，旁边那条长凳被她勾得飞起，不偏不倚，砸在第三个汉子的脚背上！
“哎呦！” “我的脚！”
混乱中，吴娘子一把拉住那吓呆了的后生，猛地往厨房方向一推：“小翠！带他去后院井边洗把脸！瞧这汗出的！”
小翠倒是机灵，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扯着那后生就往后院跑。
三个汉子恼羞成怒，疤脸汉子更是怒吼着拔出刀：“妈的！找死！”
吴娘子却像是吓坏了，尖叫着往后厨跑：“杀人啦！救命啊！当家的！快拿你的烧火棍来啊！”
她跑得跌跌撞撞，看似慌乱，却恰好躲过了劈来的刀锋，还“不小心”带倒了一摞空碗，碎瓷片噼里啪啦溅了一地，阻碍了追兵。
她一头冲进厨房，三个汉子也怒吼着追了进去！
只听厨房里顿时传来一阵更加激烈的“叮铃哐啷”声，夹杂着吴娘子高八度的尖叫和唠叨：
“哎呀我的锅！” “别碰那坛老卤！腌了三年的！” “天杀的！我的新案板！” “油！小心热油！”
食客们听得心惊肉跳，却没人敢进去看。
不过片刻，厨房里的动静突然停了。
门帘一掀，吴娘子走了出来，头发有些散乱，围裙上沾了点面粉，她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哎呦喂，可吓死我了……”
在她身后，那三个彪形大汉横七竖八地倒在厨房地上，鼾声如雷，竟是睡着了！每人身边都滚落着一两个打开的调料罐子，似乎是“不小心”被打翻的蒙汗药？或者……只是普通的五香粉？
吴娘子看着目瞪口呆的食客们，叉腰喘了口气，又开始唠叨上了：“瞧瞧！瞧瞧！这弄得！小翠！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赶紧出来收拾！各位客官对不住啊，受惊了受惊了，今儿每桌送碟酱萝卜压压惊！”
她走到门口，探头望了望后院，那后生早己不见踪影。
她撇撇嘴，回身开始熟练地收拾狼藉，嘴里依旧不停：
“真是的，吃个饭也不安生……所以说啊，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伤身！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动刀动枪……” “这辣子鸡都凉了！老王！回锅热一下！暴殄天物啊！” “啧，这地砖好像磕坏了一块…又得花钱…”
食客们面面相觑，安静地吃着赠送的酱萝卜。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吴娘子忙碌的身影和唠叨不停的嘴上。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喧闹和寻常。
只是偶尔，有眼尖的食客会发现，吴娘子那总是唠叨不停的嘴角，在无人注意时，会微微弯起一个极浅、极快的弧度。
像极了辣子鸡里，那最红最亮、也最够味儿的——
干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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