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吹散了关外最后一点暖意。
“忘忧酒肆”的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随时要被扯碎。这间店孤零零立在通往雁门关的官道旁，前后不见人烟。
店内倒是暖和，泥炉烧得正旺，温着一壶壶粗酿的浊酒。酒气混着羊肉汤的膻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老板娘独自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点豆大的油灯光亮，正仔细擦拭着一只锡制的酒壶。那壶造型古朴，壶身上刻着繁复的云纹，似是有些年头了。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裹挟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与雪沫。
来客是个高大的汉子，络腮胡上结满了冰碴，皮袄破旧，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反手关上门，跺了跺脚上的雪，声音沙哑：“店家，烫壶酒，要最烈的。”
老板娘头也没抬，将手中擦好的锡壶放下，又拿起另一只陶碗擦拭。“店里规矩，先付钱，后喝酒。”她的声音平淡，没什么起伏。
汉子愣了一下，似乎在估摸这店的古怪规矩，但还是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排在柜台上。
老板娘这才抬眼，目光在他冻得发青的脸上扫过，又落在那几枚铜钱上。“不够。”
“什么？”汉子皱眉，“一壶浊酒...”
“这是忘忧酒，一壶三钱银。”老板娘语气依旧平淡，“买不起，门在那边。”
汉子眼中掠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又掏出一点散碎银子，推了过去。“现在够了？”
老板娘收了银子，转身从泥炉上提起一只铁壶，将滚烫的酒液注入一个粗陶碗中。酒色浑浊，热气腾腾，味道却异常辛辣凛冽。
汉子端过碗，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长长哈出一口白气。“好酒！够劲道！”他赞道，冻僵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
老板娘不再理他，继续擦她的杯子碗碟。
汉子几口酒下肚，身子暖了，话也多了起来。“老板娘，你这店开得偏僻，就不怕遇上歹人？”
“怕就不开了。”老板娘回答得简短。
汉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听说最近这附近不太平，有一伙马贼流窜，专劫过往行商，凶得很。”
老板娘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是么。”
“可不是嘛！”汉子又喝一口酒，“据说领头的叫‘一阵风’，来去无踪，官府拿他都没办法。老板娘你一个人...”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不是推门，而是重重砸门的声音，粗暴无比。
汉子脸色微变，下意识去摸腰后，却摸了个空——他的刀进来时就靠在门边了。
老板娘却似没听见，拿起那只锡壶，对着光仔细看着。
“砰！”门被猛地踹开，狂风裹着雪花倒灌进来，吹得油灯明灭不定。门口站着三个彪形大汉，皆是皮帽蒙面，手持弯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芒。
“掌柜的！好酒好肉端上来！再把值钱的东西都...”为首的马贼吼到一半，看见店内只有老板娘和一个看似普通的酒客，话音戛然而止，发出一声嗤笑，“呸！穷酸地方！”
老板娘终于放下锡壶，看向来人：“要喝酒，按规矩，先付钱。”
马贼头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步走进来，一刀砍在柜台上，留下深深的刀痕：“老子们的刀就是钱！识相的赶紧...”
他的话又一次顿住。因为老板娘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长嘴的铜酒提子，正悬在一个空碗上方。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马贼头目的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编着古怪的花结。
“你的手绳，”老板娘忽然开口，“哪里来的？”
马贼头目一愣，下意识摸了摸手腕：“关你屁事！”
“编这结的手法，叫‘同心劫’。”老板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店内紧张的气氛，“塞北‘雷火堂’死士的标记。雷火堂覆灭十年，没想到还有余孽。”
店内一片死寂。
另外两个马贼明显慌了，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头目。
汉子酒客也愣住了，端着酒碗，难以置信地看着柜台后那个平凡的女人。
马贼头目眼中杀机暴涨：“你究竟是谁？！”他厉声喝道，弯刀首指老板娘。
老板娘手腕轻轻一倾，铜提子里的酒液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精准落碗，一滴不溅。
“卖酒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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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贼头目显然意识到眼前女人绝非寻常，毫不犹豫地挥刀劈下！势大力沉，足以劈开牛骨！
老板娘没躲。
她只是将铜提子顺势向上一迎，轻轻一搭一引。
“当”的一声轻响，弯刀像是劈入了滑不留手的油脂，劲道被带得一偏，狠狠砍进了柜台木板里。而那只铜提子的长嘴，不知怎地，己经点在了马贼头目的喉结上。
冰凉刺骨。
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
另外两个马贼见状，吼叫着扑上。
柜台后的女人手腕一抖，铜提子中剩余的半勺酒泼洒而出，竟如疾射的水箭，精准地打在两个马贼的眼眶上。
“啊！”两人同时惨叫，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几乎同时，那喝酒的汉子也动了！他猛地掀翻桌子，粗陶碗带着滚烫的残酒砸向马贼，身体如猎豹般扑向门边，抄起了自己的腰刀！刀出鞘，寒光凛冽，竟也是把好刀！
形势瞬间逆转。
老板娘手中的铜提子还点在头目喉间，声音冷了下来：“雷火堂的炸药，放在哪里了？”
马贼头目瞳孔紧缩，咬紧牙关。
铜提子微微向前一送，刺破皮肤，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在...在五里外的山神庙...”头目终于崩溃，颤声道，“原计划...炸了明天过境的粮车...”
汉子酒客己经用刀柄击昏了另外两个马贼，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是冲着军粮去的？！”
老板娘收回铜提子，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只是幻觉。她拿起抹布，慢慢擦拭溅到柜台上的酒渍。
“绑起来，扔到后院柴房。明天送官。”
汉子看着她，眼神复杂，抱拳道：“老板娘...不，女侠！多谢出手！在下乃是...”
“喝酒的客人。”老板娘打断他，重新拿出一个碗，又斟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天冷，喝完暖身。”
汉子看着那碗酒，又看看地上的马贼，忽然笑了：“好！喝酒！”
他仰头饮尽，辣得龇牙咧嘴，却畅快淋漓。
“老板娘，你这身手，待在这荒郊野岭，可惜了。”
老板娘擦着那只锡壶，不语。
“如今边关不宁，朝中...唉！”汉子叹了口气，“若有您这样的高手...”
“高手能做什么？”老板娘忽然问。
“自然是惩奸除恶，保家卫国！”汉子慨然道。
老板娘抬起眼，看着他：“保家卫国，靠的不是一两个高手。是规矩，是法度，是源源不断的粮草，是守边将士碗里的一口热汤。”她的目光落回锡壶上，指尖拂过那些云纹，“我只会温酒。”
汉子怔住，若有所思。
窗外风声渐歇，雪光映得窗纸发亮。
老板娘站起身：“客房在楼上，左首第一间，还算干净。马贼的同伙未必不会找来，警醒些。”
她端起油灯，走向后堂，身影即将没入黑暗时，顿了顿。
“对了，”她没回头，声音淡淡传来，“你靴筒里藏着的军驿令牌，露出来了。”
汉子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破旧的靴筒边缘，果然隐约露出一角精铁令牌的轮廓。他再抬头时，老板娘己然不见。
他站在原地，良久，摇头苦笑，对着空无一人的柜台，郑重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酒钱。”
第二日天晴。
汉子醒来下楼，店内空无一人，柜台擦得光亮，泥炉上温着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
后院柴房，三个马贼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
而那老板娘，和她视若珍宝的锡酒壶，都己不见踪影。
唯有柜台上，放着一枚小小的、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恰好值三钱银。
官道上的雪被踩实了，延伸向远方。
忘忧酒肆的幌子依旧在风中摇晃，等待着下一个需要一壶烈酒，驱散寒夜的旅人。
仿佛昨夜种种，不过是一场雪、一碗酒后的微醺梦境。
唯有那一道深深的刀痕，刻在柜台上，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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