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畔的老戏台,己有百年未唱大戏了。
台后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终年弥漫着兽皮、颜料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墙上、架上、桌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影人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妖魔鬼怪,在从木格窗棂透进的微弱光线下,拖着静默而诡异的影子。
房主是个佝偻的老头,姓秦,人都叫他“秦皮影”或“影子秦”。据说他祖上几代都是耍皮影的,一手“挑线”的绝活能让人偶活过来。如今看皮影的人少了,他便以雕刻、修补旧影人为生。
此刻,他正对着一套残缺的《西游记》影人。孙悟空的头冠缺了一角,金箍棒也不知所踪。他用一把极薄的小刻刀,在浸软的薄牛皮上细细勾勒,补上纹路,动作稳得不像个老人。
门外传来驴车的吱呀声和几声咳嗽。
帘子被掀开,带进一股干冷的黄土气息。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老农探进头来,脸上沟壑纵横,写满愁苦,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棉袄裹着的长条包袱。
“秦…秦老哥?”老农的声音怯怯的,带着浓重的乡音。
秦皮影没抬头,鼻子里“嗯”了一声,刻刀不停。
老农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也不敢走。他环顾西周那些形态各异的皮影,眼神里有些畏惧,仿佛它们随时会活过来。
“俺…俺从北塬上来…”老农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村里…村里出事了…求您…求您给看看这个…”
秦皮影终于停下手,浑浊的眼睛看向老农,又落在他怀里那个包袱上。“啥东西?”
老农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走上前,将包袱小心翼翼放在一张空着的长条凳上,一层层打开旧棉袄。
里面露出的,不是皮影,而是一截被硬生生折断的犁铧!断口崭新,闪着寒光。更奇特的是,犁铧断裂面上,竟深深烙印着一些焦黑的、扭曲的图案,不像是铸造的纹路,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灼烧上去的。
老农指着那图案,嘴唇哆嗦着:“就…就是这个!天杀的‘黑石矿’!他们用那邪门的‘雷火’炸山!震裂了俺们村的水脉,震塌了房舍!这犁…这犁是村头老赵家的,就在地头放着,‘雷火’一响,它就…它就成这样了!上面还多了这鬼画符!”
他喘着粗气,眼里全是血丝:“村里后生去矿上理论,被打折了腿扔回来!去县里告状,县太爷根本不见!说是…说是州里大人物有份子的矿,告不通!”
“俺们没念过书,说不清道理…就…就偷偷藏起这截犁铧…老辈人说您见识广,手巧,能看透稀奇古怪的东西…求您给瞧瞧,这上头到底是啥?能不能…能不能当个凭证?”老农说着,就要跪下。
秦皮影一把托住他,枯瘦的手却异常有力。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截断犁和诡异的烙印上,瞳孔微微收缩。他伸出两根手指,极轻地触摸那焦黑的纹路,指尖传来一种异常的滑腻感,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刺鼻的硫磺气味。
这不是普通的爆炸。这纹路…这残留的气息…
他猛地抬头,看向老农:“黑石矿?可是泾阳北山那个?”
“就是就是!”老农连连点头,“开了不到半年,邪性得很!那‘雷火’响过的地方,草都不长!河水都变了味!”
秦皮影沉默着,走到墙边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前,翻找了半天,取出一个同样布满灰尘的薄铁盒。打开,里面不是皮影工具,而是几块颜色暗沉、形状不规则的碎石,以及几张发黄的纸,纸上画着一些复杂的器械图样,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他拿起一块碎石,又拿起那截断犁,仔细比对。碎石的断面,竟也有着极其相似的、只是更浅淡的焦黑纹路!
老农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用的不是寻常雷火。”秦皮影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是掺了‘阴煞石’粉的劣质火药!这石头邪门,炸开后不光力道刚猛,还会有毒火残留,蚀土毁水,人畜沾久了都要得病!这烙印,就是毒火瞬间灼烧铁器留下的!”
老农如遭雷击,脸色惨白:“毒…毒火?那俺们村…”
“水不能喝,地不能种。”秦皮影的话像锤子,砸得老农摇摇欲坠。
“天杀的!这群天杀的!”老农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这…这可咋办啊!俺们拿啥告啊!”
秦皮影看着手中那截冰冷的断犁,又看看墙上那些沉默的皮影人偶。那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都在看着他。
他忽然走到工作台前,将台上未完成的皮影扫到一边,铺开一张巨大的、半透明的鞣制好的牛皮。
“你,”他看向老农,“把黑石矿的位置,炸山的情景,村里房倒屋塌、田地毁坏的样子,还有那些打人的恶奴,仔仔细细说给我听。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老农虽不明所以,还是擦干眼泪,磕磕绊绊地描述起来。
秦皮影静静聆听,然后拿起炭笔,在那张巨大的牛皮上飞快地勾勒起来!他下笔如飞,不再是雕刻皮影时的精细,而是大刀阔斧,线条凌厉!山脉、矿坑、狰狞的监工、倒塌的房屋、枯死的禾苗、痛哭的村民…一幅惨烈的地狱图景逐渐在牛皮上显现!
更令人惊异的是,他画完后,并非像制作皮影那样雕刻上色,而是取来几种特质的颜料——那颜色暗沉如血、如锈、如烬!他用笔蘸取,快速涂抹,那画竟呈现出一种被烈火焚烧、被毒烟熏燎般的可怖质感!
老农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作画完毕,秦皮影将其绷在一个巨大的轻木框上。然后,他走到墙边,取下几个原本用于表现地狱场景的、青面獠牙的鬼差皮影,又快速用边角料雕刻了几个新的——正是那老农描述的恶奴和监工的模样!
他移开工作台,露出后面一面白灰墙。点亮一盏极亮的油灯,放在画框之后。
奇迹发生了!
灯光穿透那张特殊绘制的牛皮“画幕”,将其上的惨状放大投射在白墙上!焦黑的土地、扭曲的枯树、哭嚎的无脸村民(秦皮影刻意未画五官,反而更显凄惨)、狰狞的恶奴监工…光影交错,层次分明,竟比亲眼所见更显震撼恐怖!
秦皮影站在灯后,双手舞动,那些鬼差和恶奴的皮影被巧妙地操控着,在投射出的画面上移动、打砸、咆哮…无声,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冲击力!
老农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张大嘴巴,指着墙壁,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己不是皮影戏。这是无声的控诉,是燃着毒火的地狱图!
秦皮影熄了灯,屋内重归昏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刚才那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拿着它。”他将那巨大的画框卷起,塞给老农,“后日,府台大人要陪同钦差巡视漕运,船会经过渭水码头。码头上人多,你找几个胆大的后生,就在码头仓库的白墙外,等官船最近的时候,把这画…放出来!”
老农抱着那沉重的画框,如同抱着唯一的希望,又怕又激动:“可…可这…俺们…”
“灯,我会给你备好,藏在戏箱里。怎么弄,我教你。”秦皮影眼神锐利,“记住,放了就走,莫要停留,莫要承认。回去等着,自有天理!”
两日后,渭水码头。
官船彩旗招展,缓缓驶近。岸上人头攒动,看热闹的百姓挤挤挨挨。
突然,码头一侧闲置的仓库高大白墙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一片诡异的光!焦土、枯骨、恶鬼般的监工、凄惨的村落…一幅巨大的、移动的、无声的地狱景象猛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视线!
人群瞬间哗然!惊叫、议论、哭喊声响成一片!
官船上,正凭栏与钦差谈笑的府台大人笑容僵在脸上,脸色瞬间铁青!钦差目瞪口呆,指着墙壁,手指颤抖!
墙上的“影画”只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骤然消失。仿佛一场集体幻觉。
但己经够了。
当夜,数骑快马带着钦差手令,首扑泾阳北山黑石矿。
十日后,矿场被封,涉事官员、豪绅被查办。朝廷拨下专款,治理北塬村水土,赔偿村民损失。
消息传回那间土坯房时,秦皮影正就着油灯,慢慢修补着那只孙悟空的皮影头冠。他听着来报信的乡人激动的话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起刻刀,在金箍棒断裂处,细细雕出一朵极微小的、仿佛在燃烧的火焰纹。
窗外,渭水东流,无声无息。
墙上的皮影静静悬挂,光影在他们身后拖得很长。
有些戏,不在台上唱。 有些公道,不要嘴来说。
皮影不语,却能舞动乾坤。 影子之下,自有雷霆万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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