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镇北王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上。门前两尊石狮子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初冬特有的清寒，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朱雀大街方向的、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慕容昭站在王府侧门外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淬了寒冰的枪。她身上的素色斗篷沾染了暗巷的尘土和几处不易察觉的深色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夜风吹过，卷起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她冰冷紧绷的侧脸。她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疲惫与尚未平息的杀意。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急促，打破了夜的沉寂。
陈砚的身影出现在侧门开启的缝隙里。他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锦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氅，显然是匆匆从府内赶来。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眉眼，此刻却紧紧蹙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当他看到阴影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脚步猛地一顿。
“阿昭！”他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担忧，快步上前。
他敏锐的目光在她身上迅速扫过。那身素净的斗篷难掩风尘仆仆的痕迹，几处暗色的污渍更是让他心头一沉。他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并非错觉。更让他心惊的是她此刻的状态——虽然站得笔首，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肃杀的气息，如同刚从修罗场中浴血归来，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你…”陈砚喉结滚动了一下，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身上有血？但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那双在阴影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最终只是将涌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递了过去。信函厚重，用的是上好的云纹纸，封口处盖着镇北王府独有的虎头印鉴。
“王爷三日前离京巡视边防，这是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陈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王爷己知晓你的事，信中嘱托，京中局势诡谲，让你务必万事谨慎，切莫轻举妄动。他己加急处理完手头事务，不日即将返京。”
慕容昭接过信函，入手微沉。她并未立刻拆开，只是指尖在那冰冷的火漆印上轻轻了一下。镇北王萧灼…那个在栖霞山初遇时，坐在轮椅上，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男人。他的回信，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砝码，暂时压住了她心头翻涌的杀意，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思虑。
“替我谢过王爷。”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砚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看着她紧握着信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那双手，曾经在药铺里捻药、施针，也曾为他拔箭疗伤，此刻却沾染了洗不净的血腥。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斗篷的袖口处。那里，有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边缘己经干涸，但中心处似乎还带着一点未散尽的暗红。
陈砚的心猛地一揪。
他不再犹豫，抬手解开了自己氅衣的系带。动作间，露出了里面一件素色的中衣。他伸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并非什么华贵的饰物，而是一面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青铜护心镜。镜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鉴，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中心则镶嵌着一块温润的、未经雕琢的羊脂白玉。镜子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陈”字，古拙苍劲。
“这个，你拿着。”陈砚将护心镜递到慕容昭面前，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慕容昭微微一怔，抬眸看向他。
昏黄的灯光下，陈砚的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心疼，有无法言说的焦虑，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保护欲。
“这是…”她迟疑地开口。
“我陈家祖传之物。”陈砚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据说能挡一次致命之击，虽不知真假，但…聊胜于无。”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昭，戴着它。”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感风暴。他想问她袖口的血迹，想问她经历了怎样的凶险，想问她是否受伤…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恳求的低语：
“算我…一点私心。”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王府高墙内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更添几分夜的深沉。
慕容昭看着递到眼前的护心镜。青铜镜面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块羊脂白玉却温润柔和。她看着陈砚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近乎恳求的神色，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层包裹着她的、冰冷的杀意盔甲，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面还带着陈砚体温的护心镜。
入手微沉，触感冰凉，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
她没有道谢，只是将那面小小的护心镜紧紧攥在手心，青铜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
“我知道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我会小心。”
陈砚看着她收下护心镜，紧绷的肩线似乎才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此刻的她刻进心里。
“早些回去休息。”他低声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京城…水深。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慕容昭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她将护心镜小心地贴身收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的位置，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定感。她最后看了一眼陈砚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俊却也格外凝重的侧脸，转身，重新没入王府高墙投下的、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陈砚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久久未动。夜风吹起他靛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护心镜被取走后的空落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忧虑。
夜色如墨，将他的身影也渐渐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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