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依旧,金碧辉煌依旧,珍馐美酒的香气依旧若有若无地飘散着。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极度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压得每个人胸腔发闷,几乎无法呼吸。
御案之上,那杯己然变得紫黑、偶尔泛起细微气泡的毒酒,像一只狰狞的鬼眼,冰冷地注视着殿内众生,散发出无声却足以撕裂一切的恐怖。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钉死在跪伏于地、浑身筛糠般颤抖的大太监刘德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暴怒,没有呵斥,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冰冷审视。这种审视,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胆寒。
“刘伴伴,”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朕在问你话。”
刘德安猛地一个激灵,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哭腔:“陛下!奴才…奴才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惊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忠诚,“奴才自潜邸时便伺候陛下,三十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陛下便是奴才的天!奴才便是自己死了,也绝不敢起一丝一毫伤害陛下的心啊!陛下明鉴!明鉴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额头上很快便是一片青紫,渗出血丝。这番表演,若非慕容昭早己通过阿沅确认了能量匹配,几乎都要被其蒙骗过去。
殿内不少老臣见状,也微微露出些许不忍之色。刘德安伺候皇帝多年,虽权势不小,但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十足,此刻这番涕泪交加的哭诉,确实容易引人同情。
刘德安见皇帝并未立刻发作,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伸手指向依旧跪伏在一旁、显得弱小无助的慕容昭,声音尖厉,充满了怨毒的指控:“是她!一定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陛下!她的金粉!定是她的金粉有问题!是她蓄意陷害奴才!她方才那舞跳得古怪,分明就是故意摔倒,借机施放毒物,构陷奴才,其心可诛!陛下万不可被此妖女蒙蔽啊!”
所有的压力瞬间转向了慕容昭。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这一次,目光中的意味变得更加复杂,怀疑、审视、厌恶、幸灾乐祸…刘德安毕竟是皇帝身边老人,而慕容昭,不过是个身份低微、行为“古怪”的外来者。两相比较,大多数人潜意识里更倾向于相信刘德安。
丹陛上的柳贵妃,脸色微微恢复了一些血色,她轻轻吸了口气,柔声开口道:“陛下,刘公公伺候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事或许确有蹊跷。这慕容姑娘…”她目光扫过慕容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虑,“她入宫不久,便接连发生这许多事,确实引人深思。方才她那舞…也着实跳得惊险了些。”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句句将矛头引向慕容昭。
慕容瑶在下方席中,几乎要忍不住叫好起来,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
陈砚心急如焚,却无法上前一步。
萧灼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停顿了片刻。
靖王萧玦面具下的目光,则带着一种纯粹的、看戏般的兴味,在皇帝、刘德安和慕容昭之间来回移动。
皇帝沉默着,目光从刘德安身上,缓缓移到了慕容昭身上。那目光依旧冰冷,充满了帝王的审视与怀疑。
压力如同巨石,压在慕容昭单薄的脊背上。
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一言生,一言死。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得透明,嘴唇因失血和恐惧而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上甚至沾染着些许因剧烈咳嗽而产生的生理性泪珠,看上去脆弱得如同琉璃,一触即碎。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惊恐和无助,完全符合一个突然被卷入滔天巨浪、吓破了胆的平民少女该有的反应。
“陛…陛下…”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民女…民女不知道…不知道这位公公在说什么…”
她似乎害怕极了,目光甚至不敢与刘德安怨毒的眼神接触,只是惶惑地看着御座的方向,泪水在眼眶中聚集,欲落未落,显得无比可怜。
“民女…民女只是按照规矩献舞…民女手臂有伤,舞艺不精…方才…方才实在是支撑不住才摔倒的…民女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解释,逻辑甚至有些混乱,更显得真实,“那金粉…那金粉是霓裳阁发的…所有跳惊鸿舞的舞姬都有…只是为了舞姿好看…民女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微微颤抖着,从另一只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和其他舞姬一模一样的胭脂盒,打开后,里面是同样细腻的金色粉末。她将胭脂盒捧在掌心,如同捧着什么烫手的山芋,怯生生地展示着。
“陛下若不信…可传召霓裳阁管事查验…民女…民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着,泪水终于滑落脸颊,滴落在金砖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番表演,将一个无辜受惊、被莫名指控的弱女子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盒同样的金粉,以及可以随时查验的提议,瞬间将刘德安那“金粉有毒”的指控削弱了大半。
是啊,如果金粉本身有毒,为何其他舞姬无事?偏偏在落入陛下酒杯时才出事?
刘德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尖声道:“巧言令色!定是你这妖女在金粉中动了手脚!”
慕容昭仿佛被他的厉声呵斥吓到了,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瑟缩了一下,泪水流得更凶,却只是摇头,重复着:“没有…民女没有…”
就在这时,慕容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抬起头,虽然依旧泪眼婆娑,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急于证明清白的急切光芒。
“陛下!民女…民女或许能证明…民女的清白…也…也证明刘公公的清白…”她怯生生地、语速极快地说道,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眉梢微挑:“哦?如何证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慕容昭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目光恳切地看向皇帝面前那杯毒酒:“民女…民女家中世代行医,虽只是乡野郎中,但也…但也读过几本偏门的医书杂记…民女方才…方才闻到那酒液变化后的气味…似乎…似乎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记载…”
她的话语带着不确定和惶恐,更像是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尝试。
“书上说…有一种奇毒,名为‘醉朦胧’…无色无味,入酒难辨…但…但若是遇到‘赤金石’磨成的粉末…便会立刻化为紫黑色…并散发腥甜之气…”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他并未立刻呵斥,才继续怯生生道,“民女…民女斗胆猜想…或许…或许并非是有人下毒…而是…而是陛下杯中酒,不幸沾染了类似赤金石粉的东西…才…才产生了这般变化?”
她这话,看似是在为刘德安开脱,将“下毒”引向“意外沾染”,但实际上,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将一个致命的疑点,抛回给了刘德安——陛下御用的酒水,为何会沾染到需要特定物质才会显形的奇毒?“醉朦胧”本身,就是铁证!
果然,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幽深。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意外沾染”的鬼话!
刘德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医女,竟然能一口道破“醉朦胧”之名和其特性!这根本不是普通乡野郎中可以知道的秘辛!
“你…你胡说!”刘德安尖声叫道,声音己然带上了破音,“什么醉朦胧!杂记野史也敢拿来御前妄言!陛下休要听她妖言惑众!”
慕容昭仿佛又被吓到了,身体一缩,眼泪落得更急,委屈又无助地小声嗫嚅:“民女…民女只是猜测…只是那古书上是这般记载的…民女…民女也希望能是一场意外,免得陛下忧心,免得…免得牵连无辜…”
她越是表现得软弱、不确定、一心只想息事宁人,就越发反衬出刘德安的急躁失态和欲盖弥彰!
殿内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己然皱起了眉头,看向刘德安的眼神带上了深深的疑虑。这太监的反应,太过激烈了。
皇帝缓缓向后靠坐在龙椅之上,冕旒微微晃动,珠帘后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气压却愈发低沉恐怖。
他没有看刘德安,也没有看慕容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杯毒酒,手指轻轻在龙椅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令人心慌的哒哒声。
每一声,都像敲在刘德安的心脏上,让他浑身冷汗如瀑。
死寂再次降临。
慕容昭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刘德安那惨无人色的脸,心中冷笑。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皇帝心中的疑窦己然种下,并且正在疯狂滋长。
她现在需要做的,不是乘胜追击,那会显得过于急切和富有心机。她需要做的,是继续保持那副无辜柔弱、甚至试图“帮”刘德安开脱的姿态,将最后的审判权,完全交还给皇帝。
于是,她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仿佛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的惶恐:“陛下…民女无知妄言…请陛下恕罪…或许…或许是民女看错了…那古书做不得准的…请陛下…陛下圣裁…”
她将头深深埋下,肩膀微微耸动,不再多发一言。
以退为进,无声施压。
整个太极殿,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那足以决定生死的最终裁决。
皇帝的敲击声停止了。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落在大太监刘德安身上。
“刘德安,”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慕容氏女所言‘醉朦胧’…你,可知晓此物?”
刘德安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张了张嘴,似乎想否认,但在皇帝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狡辩的言辞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为一片绝望的死寂。他在地,面如死灰。
皇帝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
不需要再问了。
答案,己然写在刘德安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
“看来,朕这杯酒,”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确实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而经手它的人,是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刘德安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倒在地,双眼空洞,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人。”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奴才在!”两名身着铁甲、面无表情的殿前侍卫应声上前。
“将刘德安,”皇帝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那的身影,“拖下去,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领命,如同拖死狗一般,一左一右架起彻底软瘫的刘德安,毫不留情地向殿外拖去。刘德安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哀嚎,仿佛己经认命。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处置震慑住了,大气不敢出。
慕容昭低垂着头,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刘德安是揪出来了,但这背后的水,才刚刚开始搅浑。皇帝没有当场格杀,而是押入天牢严加看管,这本身就意味着,皇帝要深挖!他要知道背后指使者是谁!
而自己这个“意外”揭破阴谋的人,此刻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果然,处置完刘德安,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慕容昭身上。
殿内刚刚稍缓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慕容昭的心也提了起来。皇帝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功臣”?
皇帝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慕容昭。”
“民女在。”慕容昭连忙应声,声音依旧带着惶恐。
“你,”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虽是无心之举,倒也…机敏。若非你那金粉,朕今日恐己遭奸人毒手。”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慕容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民女不敢…民女只是侥幸…”
“抬起头来。”皇帝命令道。
慕容昭依言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怯怯。
皇帝审视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良久,他才缓缓道:“你既通医理,又识得这偏门奇毒…看来,贵妃所言非虚,你确实医术不凡。”
柳贵妃在一旁,脸色微变,勉强维持着笑容。
慕容昭心中警铃大作,皇帝这话,绝非简单的夸赞。
果然,皇帝下一句话便接踵而至:“既如此,朕便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慕容昭的心猛地一沉。
皇帝的目光扫过那杯依旧紫黑的毒酒,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这‘醉朦胧’既是奇毒,想必解药也非寻常。朕给你三日时间,配制出解药。若成,朕恕你今日惊驾之罪,另有封赏。若不成…”
皇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冰冷威胁,己然不言而喻。
三日!配制“醉朦胧”的解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毒她只在阿沅的数据库和那本虚构的“古书”里见过,何来解药配方?!
这哪里是将功折罪,这分明是又一道催命符!皇帝根本不信她完全无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试探她,逼迫她,甚至…灭口!
慕容昭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冷漠和看戏般的玩味。
就在她几乎要陷入绝望之际,脑海中,阿沅的声音急促响起:
【紧急检索数据库…‘醉朦胧’配方缺失,解药理论缺失。但检索到关联信息:此毒极烈,中毒者三日内心脉枯竭而亡。唯一记载的缓解之物乃至解毒可能…需以至寒之物‘雪蟾’血液为药引!】
雪蟾!
慕容昭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绝处逢生的光芒!她立刻叩首,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恳切:
“陛下!民女…民女或许知道一线希望!”
皇帝目光微凝:“说。”
“民女在那本古书上曾见残篇记载,言及‘醉朦胧’毒性酷烈,或许…或许唯有至寒圣物‘雪蟾’之血,方能缓解乃至克制其毒性!”慕容昭快速说道,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失去机会,“只是…只是那雪蟾极为罕见,只生长于极寒雪域或…或某些特殊阴寒之地…民女…民女不知宫中…”
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己然明确——我知道方法,但我找不到药引!
皇帝闻言,眼神微微变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了下方的柳贵妃,语气听不出情绪:“贵妃,朕记得,去岁北境进贡了一对雪蟾,可是养在你宫中的暖玉冰池里?”
柳贵妃的脸色在皇帝目光转来的瞬间,变得极其不自然,甚至闪过一丝慌乱,但她很快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回陛下,确是养在臣妾宫中。只是…只是那雪蟾娇贵无比,近日似乎有些…萎靡不振,也不知能否取血…”
慕容昭的心猛地一跳!雪蟾竟然在贵妃宫中?!而且贵妃这推脱之辞…
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起来,他看了看贵妃,又看了看跪在下方的慕容昭,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无妨。”皇帝淡淡道,“既然慕容昭需要此物解毒,贵妃,便带她去瞧瞧吧。若能取血,便是她的造化。若不能…”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味己然明了。若取不到雪蟾血,配不出解药,那便是你慕容昭无能,三日之后,依律治罪!
柳贵妃的脸色白了白,终究不敢违逆,只得起身躬身:“臣妾…遵旨。”皇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都散了吧。今日之宴,到此为止。”
一场本该喜庆祥和的万寿宫宴,竟以帝中毒未遂、总管太监被下天牢、一个民女被限期配制解药的诡异局面仓促收场。众人如蒙大赦,又心有余悸,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后退下,无人敢多言一句。
慕容昭在一名小太监的示意下,艰难地站起身,左臂的疼痛和精神的透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前方柳贵妃那虽然依旧维持着端庄、却明显透出阴沉和抗拒的背影,心中没有丝毫轻松。雪蟾在贵妃宫中…贵妃方才那诡异的慌乱…这取血之路,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万分。
金殿对质,看似涉险过关,实则不过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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