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在黑暗中发出压抑的呻吟。
悬空城“永夜”的黄昏是刻板而虚假的。人造天幕准时从沉闷的橙黄切换成冰冷的幽蓝，无数霓虹灯管如同血管般在鳞次栉比的巨型建筑群表面亮起，贪婪地吸吮着下方被厚重雾霭永久笼罩、被称为“锈笼”的贫瘠大地。此刻，在永夜城地标之一、象征着绝对秩序与资本壁垒的“永世塔”体内，一部高速电梯正承载着十余名乘客，在冰冷的钢铁腔道中爬升。
轿厢内，人造冷气也驱不散人群挤压产生的汗味、廉价香水的刺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渗入鼻腔的铁腥气——甜腻得发齁，像是锈蚀的齿轮浸泡在腐败的血浆里缓缓蒸腾。十七楼，惨绿色的指示灯骤然亮起，如同墓穴中的鬼火。
“叮——”
刺耳的电子音撕裂沉闷。轿厢门无声滑开。
浓稠的黑暗与更强烈的甜腥铁锈味汹涌灌入。门外，应急灯惨白的光勾勒出空无一人的、扭曲延伸的廊道轮廓，尽头隐没在更深的墨色里。时间仿佛凝固。超载警报低鸣，红灯如垂死心脏般明灭。
“操！”一声压抑的咒骂炸开。靠在门边的年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飞骑速运”荧光马甲，怀里抱着个污迹斑斑的保温箱，额头的汗珠滚进他焦躁的眼里，“装神弄鬼！老子三单超时了，全得扣钱！让开！”他叫阿飞，典型的“锈笼”爬上来讨生活的底层，每一秒延误都意味着生存线被挤压。
他身前，一位妆容精致、套裙笔挺的女士强压着战栗，手指死死抠着昂贵挎包的链条，声音竭力维持刻板的职业腔调：“永世物业的消毒程序…应当提前公示…这气味严重违反《空中城卫生管理细则》第17条…”她是秩序的虔诚信徒，此刻却在规则的边缘嗅到了不安。
角落里，一个秃顶发福、腋下衬衫湿透大片的中年男人缩着脖子，用几近耳语的音量咕哝：“…就说这便宜边角单位租不得…邪门…”他是被资本洪流冲刷到边缘的小老板，对任何超出掌控的“异常”都充满本能的恐惧。
死寂在蔓延。陆烬把自己砌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西装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像手术刀般扫过轿厢内壁。光滑的不锈钢表面在跳跃的指示灯下，映出模糊人影，以及…那些悄然渗出、蔓延、如同无形之笔在金属上涂画的暗红色湿痕。它们像某种未完成的符咒，散发着不祥。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指腹一遍遍、近乎偏执地着一枚冰冷的银怀表。表盖素面无纹，唯有铰链处深深镌刻着两个字：苏晚。那是他心脏上冻结的最后一块界碑，一个被理性冰封的废墟。
“让开！”
一声压抑着不耐的低吼响起。门边那位头发微卷、穿着肘部磨损明显灰色西装的男人，猛地推开挡路的阿飞就要往外挤。他身形疲惫，眼底是长期高压和睡眠不足熬炼出的焦躁与执着——沈白砚，一个被“云顶”精英法庭流放、却仍在“锈笼”泥潭里为所谓“正义”挣扎的叛逆律师。规则和程序是他的战场，此刻却被荒诞的延误激怒。
“别动！”
陆烬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淬了寒冰的钢，瞬间冻结了沈白砚的动作和所有骚动。那是一种源自绝对理性的命令，在当下的氛围里冰冷而突兀。
沈白砚猛地扭头，视线如探照灯锁定角落里的陆烬，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烦躁与嘲弄的弧度：“过敏？还是怕黑？再磨蹭这破铁盒子就该彻底哑巴了，大家一起玩完！”
“看门侧。”陆烬抬了抬下巴，语调毫无波澜。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就在刚才沈白砚推搡时，靠近电梯门轴内侧的不锈钢壁面上，一张崭新的A4打印纸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普通透明胶带潦草固定。
纸张顶端，是加粗的黑体字：
【永世塔内部电梯临时安全守则（更新版 V.1.2）】
下方，七行冰冷清晰的条款：
1. 电梯停靠后，门外若无候梯人员，请勿停留超过 15 秒。
2. 停留时间达 15 秒，紧急闭门程序将强制启动。
3. 请优先确保未成年者、孕妇、体弱者先行离梯。
4. 轿厢内出现异常铁锈味为消毒剂残留现象，请勿恐慌。
5. 请确保离开者随身携带有效身份卡（磁条清晰）。
6. 电梯内不得喧哗、推搡。
7. 安全至上。违反者，后果自负。
落款是血红色的印章：永世集团安保部
“哈！看看！消毒剂！我就说嘛！”油汗老板如释重负地拍了下脑门，声音陡然拔高，“永世办事就是正规！还搞更新通知！赶紧赶紧！15秒倒计时呢！” 他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等一下。”陆烬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如冰面，“看规则第一条、第二条和第五条。”他指向那几行字，“第一条要求‘若无候梯人员，勿停留超15秒’。第二条说明15秒后会强制闭门。但请注意第五条——离开者必须携带有效身份卡，磁条清晰。”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谁确认过自己此刻带着有效身份卡？请举手。”
刚刚松懈的空气瞬间再次冻结。内壁的暗红湿痕仿佛蔓延得更快。
“我…我带了！我有！”精致女士连忙翻找挎包。
“我也有！”油汗老板摸向裤兜。
沈白砚皱眉，下意识摸向内袋，脸色微变，低骂一声：“该死…早上换衣服落下了。”他去“锈笼”见客户，那象征“云顶”秩序的身份牌是累赘。
阿飞看着自己磨损的工牌，脸刷的白了：“艹！我工牌磁条昨天就刷坏了！”
终焉囚笼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终焉囚笼最新章节随便看！陆烬的声音像手术刀精准剖开侥幸：“规则第一条强调的是‘离开’的许可和限制：没有候梯者时，15秒内必须有人离开触发关门程序。但第五条是对离开者身份的硬性要求：离开时须携带有效身份卡，磁条清晰。如果此刻没人能拿出有效身份卡离开，或者离开者身份卡无效……”
寒意如冰锥刺穿脊椎。
油汗老板和精致女士掏出的卡片僵在半空。阿飞攥紧那张磨损的工牌。
“……就意味着在十五秒倒计时结束之前，必须有人离开——但没有人合法地符合离开条件。离开即违规，不离开到时间也违规。这是一个逻辑死结。” 陆烬的声音像冰块投入死水潭。
规则的绞索无声收紧。
“妈的！什么狗屁规矩！玩儿老子呢？！”阿飞第一个炸了，保温箱重重墩在地上，汤汁溅出，他指着规则纸咆哮，眼中血丝密布，恐惧被底层挣扎的暴烈点燃，“让开！老子不管了！” 他像头绝境困兽，猛地就要往黑暗腥臭的门外冲。
“别！等等！”精致女士尖叫。
“15秒！剩10秒了！”油汗老板失声嚎叫，肥胖身躯爆发出惊人力量向门口挤去！
混乱瞬间爆发。推搡、尖叫、怒骂、哭喊交织。
“滚开！我有卡！我先走！”
“凭什么！我有孩子在家！”
“让老子出去！！”
沈白砚被混乱人潮裹挟撞向门框，他试图维持秩序：“冷静！都别慌！我们…” 律师的本能让他想理清程序。
“啊啊啊——！”
凄厉惨叫撕裂空气！混乱中，油汗老板肥胖的手臂被骤然加速合拢的电梯门死死卡住！那厚重金属门合拢的力量超乎想象，骨头碎裂声清晰刺耳！
“救命——！”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陆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那规则纸上血红的印章——在17楼惨绿幽光下，那印章边缘竟如活物般蠕动了一下！像一滴血泪滑落！
警报声刺破耳膜！红灯狂闪！倒计时冷酷跳动：
—— 5……4……
绝望淹没一切。沈白砚脸色铁青，看着老板扭曲的脸和碎裂的手臂，眼中掠过决绝的牺牲冲动，手臂贲张就要去掰那恐怖的门缝！程序正义在此刻化为飞蛾扑火的悲壮。
“3……”
陆烬眼中最后一点冰封的犹豫彻底碎裂。口袋里紧握怀表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那冰冷的金属壳竟隐隐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幻觉般的温热。荒谬的规则要吞噬所有人，包括这个可笑的、试图逞英雄的律师。冰冷的理性烈焰在他瞳孔深处燃烧。
“它逻辑不自洽。”陆烬的声音在警报与哭嚎中异常清晰，如同冰锥凿击，“冲突核心在于…规则本身要求的‘必须离开’动作，与‘离开条件’的限制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前提无法成立！”
他猛地踏前一步，撞开扑向门缝的沈白砚，在后者惊愕的目光中，陆烬的手如同扑击的鹰爪，精准、狠戾地抓向那张贴在电梯内壁上的《安全守则》！
“2……”
嗤——！
陆烬的手狠狠撕下规则纸张！纸张接触他手指的瞬间，血红的印章剧烈蠕动，爆发出更浓烈的血腥铁锈味！
哧啦——！
纸张撕裂！一同撕裂的还有绝望与警报！
耀眼的金光从他指缝间猛烈迸发！实质般的光流瞬间刺破轿厢内所有幽暗！电梯厢发出金属撕裂般的恐怖呻吟！
在只有陆烬能“看”到的世界里，无数烧红铁丝般的金色裂缝在他指尖、在空气中、在墙壁上急速蔓延、交织！那是规则链条崩裂溢出的混乱信息！他瞳孔深处掠过冰冷的蓝色数据洪流！
金光刺目！众人下意识闭眼或失神！
电梯门如同被无形巨力猛踹，瞬间洞开！
“砰！”闷响。
卡住的血肉模糊手臂被甩出！油汗老板滚落门外黑暗，惨嚎刺破寂静。
轿厢内壁暗红湿痕如遭烈焰，急速褪去。
“呼——轰！”
刺耳警报与闪烁红灯瞬间熄灭！电梯剧烈震动向上启动！柔和白光恢复。
通风口吹出标准“洁净”的空气。
死寂。
精致女士蜷缩角落，散乱啜泣。阿飞滑坐在地，汤汁浸透裤腿，眼神空洞。老板的呻吟在门外黑暗中断续传来。
沈白砚靠在角落，西装撕裂，污渍沾面。他看着站在门口光暗交界处的陆烬，眼神复杂难辨——疯子？还是撕裂迷雾的孤峰？陆烬缓缓松开手。
几片边缘焦黑的碎纸屑，从他指缝簌簌飘落。
柔和的语音响起：“现在上行，下一站，27层。”
陆烬退回角落最深的阴影。右手插回口袋，冰冷的手指再次覆盖住银怀表。表壳依旧冰冷，但指腹下那凹陷的“苏晚”二字，似乎残留着一丝微弱到近乎幻觉的…余温？是规则碎片燃烧的辉光短暂唤醒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名为“终焉”的囚笼，其第一层薄纱，己被他徒手撕裂。十七楼的黑暗在身后合拢，电梯载着灵魂破碎的众人，沉默爬升，驶向永夜城虚假的天空。而在那片被撕开的规则裂痕之后，无数双冰冷非人的眼睛，正透过缝隙，首次认真地凝视着这个撕裂囚笼的男人。
光滑的轿厢内壁，映着陆烬冰封的侧脸。在他瞳孔倒影的边缘，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蓝色光纹，如同深海的异种水母，缓缓收缩，最终隐没于一片死寂的墨色之中。
永夜之下，锈笼之上，囚笼的巨轮，带着第一声锈蚀的悲鸣，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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