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刘铺子
那一夜睡得极浅。
地砖下的三十块钱像一团暗火,在黑暗中灼烧着我的意识。李娟那句淹没在水流声里的话,则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搅得人心神不宁。
巷口老刘家的铺子……缺人……按小时算钱……
是真的吗?还是我听错了?或者,只是一个疲惫女人无意识的呓语?
如果是真的,她去说?她怎么去说?以什么身份去说?沈国栋知道了会怎么样?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翻滚,拉扯着那点微弱的希望,又将它一次次按入冰冷的现实。
但……万一是真的呢?
哪怕一小时只有几块钱,也能换来几个馒头,一碗热汤。能让我不用再去钻巷子翻垃圾桶,不用时刻担心被那三个混混堵住。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旦生根,就疯狂滋长。
第二天早上,我吃得比平时更少,把稀饭里有限的几粒米捞干净,馒头只掰了一小角。李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出门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巷口。
老刘家的铺子就开在巷子对面,一个狭窄的门面,门口堆着些杂货,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用红漆写着“刘记杂货”。老刘是个鳏夫,脾气古怪,常年皱着个眉头,守着这间半死不活的铺子。
一切如常。并看不出缺人的样子。
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火苗,噗一下熄了大半。
果然是听错了。或者,只是她随口一说。
一种巨大的失望和自嘲淹没了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这个家,这个世界,怎么会轻易给我出路。
我攥紧书包带子,低下头,加快脚步想赶紧离开。
“喂。”
一个干哑、像是被烟熏坏了的声音突然从铺子门口传来。
我猛地顿住脚步,心脏骤停了一瞬。僵硬地转过头。
老刘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货架上的灰尘。他并没看我,眼睛望着街对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李娟说的那个?”他声音含混不清,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愣在原地,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真的是她?她真的来说了?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干涩得厉害,“……是。”
老刘这才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带着商人的审视和一种惯性的不耐烦。“瘦得跟猴似的,能搬动东西?”
“……能。”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回答。
“放学后来。西点到六点。一小时三块。干不好滚蛋。”他语速很快,说完就不再看我,继续掸他的灰尘,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小时三块。两小时六块。
六块钱。
能买两个肉包子,或者一碗加蛋的面。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恐慌同时攫住了我。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还不去上学?愣着当门神?”老刘不耐烦地挥挥手里的鸡毛掸子。
我如梦初醒,猛地点头,语无伦次:“谢谢刘叔!我放学就来!”
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飞快地朝学校方向跑去。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要炸开一样。
一整天,我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恍惚和亢奋里。
黑板上的字不再是扭曲的符号,而是一个个跳动的数字。三块,六块,两个肉包子,一碗加蛋的面……它们在我眼前旋转,组合成令人晕眩的未来。
老师点了我的名,我猛地站起来,却根本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引来一阵窃笑。但我毫不在意。口袋里的那六块钱(虽然还没到手),比任何嘲笑都更有分量。
放学铃一响,我又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这一次,脚步轻快,带着明确的目的地。
我谨慎地绕开昨天遇到混混的那条走廊,从另一边楼梯下去,一路飞奔,心跳随着脚步一起雀跃。
跑到刘记铺子门口时,才三点五十。我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小心地走进去。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劣质调味品和某种陈旧物品混合的气味。货架挤挤挨挨,上面摆满了各种日杂品,落着薄灰。
老刘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听到动静,抬了下眼皮,看到是我,没什么表示,只是用下巴朝里屋歪了歪。
“里头那堆货,清点一下,按类别摆到外面空架子上。轻拿轻放,摔坏了照价赔。”他言简意赅,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里屋更暗,堆满了纸箱和杂物。我需要清点的是几箱新到的肥皂、牙膏和毛巾。
活儿不重,但极其枯燥。需要把货物从箱子里拿出来,清点数量,记录,然后再搬到外面货架上摆放整齐。
我干得很仔细,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肥皂不能磕碰,毛巾要叠放整齐。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灰尘呛得鼻子发痒,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每一个动作,都对应着即将到手的、实实在在的硬币。
时间在寂静和灰尘中缓慢流淌。偶尔有顾客进来,老刘才懒洋洋地起身招呼,声音依旧干哑不耐。他会指挥我拿高处的货,或者去库房找东西。
我跑前跑后,尽力做到最快最好。
六点整。老刘敲了敲柜台面。
我停下手里的话,心又提了起来。他会给我钱吗?会找借口克扣吗?
他打开那个油腻的木钱盒,从里面数出六枚一元的硬币,叮叮当当地放在柜台面上。
“明天还能来?”他问,眼睛看着钱盒。
“能!”我立刻回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发颤。
“嗯。”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上前,小心地、几乎是虔诚地,拿起那六枚硬币。金属冰凉的触感紧贴着汗湿的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满足感。
“谢谢刘叔。”我低声道谢,把硬币紧紧攥在手心。
他没回应,己经开始盘账。
我转身走出铺子。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暖洋洋的。我摊开手心,看着那六枚闪着微光的硬币,看了好久。
然后,我抽出其中一枚,紧紧攥住。剩下的五枚,我学着沈默的样子,仔细地、用力地塞进了书包最内侧的那个破洞深处,用线头死死堵好。
藏好。必须藏好。
手里捏着那一块钱,我走向巷子另一头的包子铺。
晚高峰,包子铺热气腾腾,排着小队。空气里弥漫着的肉香和面香。
我排到最后,心跳又开始加快。这一次,不是害怕,是期待。
“一个肉包。”轮到我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发紧。
老板娘麻利地用夹子夹起一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包子,用食品袋一套,递给我。“一块五。”
我愣了一下,脸腾地红了。“……只要一个肉包。”
“一块五。”老板娘重复了一遍,疑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记忆里的价格是错的,或者早就涨了。口袋里只有一块钱。尴尬和窘迫瞬间淹没了我,手指捏着那枚硬币,进退两难。
“还要不要啊?后面等着呢!”老板娘不耐烦了。
后面排队的人也投来催促的目光。
我脸烧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不要了。”声音细若蚊蚋,我低下头,狼狈地从队伍里逃开,那枚硬币硌在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连一个肉包都买不起。
那点刚刚积累起来的微薄喜悦,被现实轻而易举地击得粉碎。
我攥着那枚孤零零的硬币,漫无目的地走在渐渐暗下来的街道上。饥饿感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凶猛。
路过那个面摊,素面两块五。我还差一块五。
绝望一点点啃噬上来。
难道要去动那五块钱?不,绝不能。那是保命的钱。
也许……明天?明天就有六块,就能吃一碗面,还能剩下三块五。
可明天还要等整整一天。胃里的灼烧感等不了那么久。
我像个幽魂一样晃荡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家附近那个熟悉的垃圾箱旁。
习惯性地,目光开始扫视。
一个矿泉水瓶。两个。一张破纸板。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麻木地走过去,捡起它们,塞进随手扯来的一个破塑料袋里。
羞耻感还在,但被更强大的生存欲望压了下去。
我又绕到了废品站后面。还是那个角落。
这次的东西更少,更轻。老板打着哈欠,随便看了看。
“一块二。”
我沉默地接过那一枚一元和两个一毛的硬币。
加上原来的一元,现在有两块二了。
还差三毛。
我在废品站门口徘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地面,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金属闪光。
终于,在一个排水沟缝隙里,看到了一枚卡着的、锈蚀的一毛钱硬币。
我几乎是扑过去,用手指把它抠了出来。
两块三。
还差两毛。
天己经彻底黑了。路灯昏暗地亮起来。
我站在面摊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三枚一元硬币和三个一毛硬币,汗水把它们浸得湿滑。
老板正在收摊,锅里的汤己经不怎么冒热气了。
“老板,”我鼓足勇气,声音发干,“一碗素面……两块三,行吗?就差两毛……”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老板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碗,舀了最后一点底汤,又把锅里剩下的、有些烂糊的面条全捞了进去,几乎没有葱花,也没有油花,清汤寡水的一碗。
他把碗推过来。
“快吃吧。”
我愣住,随即鼻子猛地一酸。赶紧把手里所有的硬币都放在摊上,捧起那碗温吞的、几乎是剩料的面,走到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面是糊的,汤是凉的。
但这是我吃过最踏实的一碗面。
吃完面,把碗送回去,低声道谢。老板己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挥挥手。
我揣着那五块钱“巨款”和刚刚赚来的三毛钱“零花”,往家走。
推开家门时,堂屋里亮着灯。沈国栋居然回来了,坐在桌边,脸色依旧不好看,但没喝酒。李娟在摆碗筷,晚饭似乎还没开始。沈娇在玩手机。沈默坐在老位置。
我溜边想快速回房。
“站住。”沈国栋的声音响起,比昨晚平静,却带着一种更令人不安的阴沉。
我后背一僵,慢慢转过身。
他盯着我,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又死哪儿去了?天天这么晚?”
手心瞬间冒出冷汗。那五块钱在书包里烫得像火炭。
“……老师留堂。”我垂下眼,不敢看他。
“留堂?”他冷笑一声,“哪个老师?留你干什么?”
我噎住了,脑子飞速旋转,却编不出一个合理的谎言。
就在这时,李娟突然端着一盘炒青菜从厨房出来,盘子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像是无意间开口,声音平淡无奇:“巷口刘婶今天碰见我,说她家小子也在你们班,说最近快期中考试了,老师天天留成绩差的补课,烦死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
沈国栋皱起眉头,怀疑的目光在我和李娟之间扫了个来回。
李娟说完就不再吭声,继续摆筷子,仿佛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邻居的闲话。
沈国栋最终嗤笑一声,带着极度的轻蔑:“赔钱货!读书读不出来,尽浪费老子时间!”
他没再追问,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边:“吃饭!”
我如蒙大赦,心脏还在狂跳,赶紧坐到桌尾。
目光极快地瞥了一眼李娟。
她正低头给沈国栋盛饭,侧脸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沈默。
他正端起碗,安静地喝着稀饭。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的碗边,放着一小撮择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嫩葱叶。
那不是桌上咸菜碟里的陈葱。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又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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