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西郊,渭水河畔。
曾经隶属于少府、终日弥漫着木屑与汗水气息的“墨工坊”,此刻正经历着一场地覆天翻的剧变。高耸的夯土围墙被推倒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正在浇筑的、由灰浆与碎石混合而成的巨大地基。空气中不再是松脂与桐油的味道,而是充斥着石灰的刺鼻、熔融金属的灼热,以及一种…名为变革的躁动与不安。
“动作快点!那边的钢梁!对准榫卯!吊起来!”一名穿着格物院特制蓝色短褂、头戴藤盔的工师挥舞着令旗,声音嘶哑地吼叫着。他身后,数十名赤膊的精壮役夫喊着号子,推动着巨大的绞盘。粗壮的绳索紧绷,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将一根需要数人合抱、长达五丈的巨型工字钢梁缓缓吊起,移向地基上预留的深坑。
“当心!左边!左边高了半寸!”另一名手持青铜矩尺的工师紧张地比划着。
钢梁沉重地落下,嵌入基座,溅起一片尘土。役夫们立刻蜂拥而上,用巨大的铁锤敲打着楔子进行固定。金属撞击的巨响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在更广阔的工地上,景象更加震撼人心:数座高达五丈、由巨大耐火砖砌成的冶铁高炉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炉口处喷吐着滚滚黑烟和灼热的红光,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炉膛内,铁矿与焦炭在超过一千五百度的高温下熔融翻滚,炽热的铁水如同地心之血,顺着特制的陶土流道,汩汩注入巨大的砂型模具中,冷却后便是各种规格的钢锭、齿轮、轴承…
旁边,是规模庞大的“化坊”。巨大的陶瓮、铜釜、琉璃管道错综复杂地连接着,里面翻滚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酸、碱、硫磺气息。格物士(由部分识时务的方士转化而来)穿着厚实的皮围裙和琉璃面罩,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温度,记录着反应数据。他们在尝试提纯硝石、硫磺,制造酸液(硫酸、硝酸),合成最初的碱性物质(纯碱)…这些都是未来火器、化工的基石。
更远处,则是“机枢坊”的雏形。巨大的水轮在水渠的驱动下轰隆作响,通过复杂的齿轮和连杆,将水力转化为旋转的动能,驱动着原始的镗床、铣床、钻床。虽然精度粗糙,噪音震耳欲聋,但那些沉重的钢铁坯料,正在这些机器的“啃噬”下,一点点变成形状相对规整的零件!
蒸汽!效率!标准化!这些来自系统基础蓝图的理念,如同狂暴的洪流,冲刷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也冲击着世代在此劳作的墨家工匠们固守的信念。
“胡闹!简首是胡闹!”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在工地边缘响起,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说话的是墨工坊的老坊主,公输磐。他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一根枣木手杖,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正在被巨型钢梁替代的、原本由他精心设计并主持建造的巨大木质梁架结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深深的屈辱。那梁架结构,曾是他的骄傲,是墨家机关术“巧力”的体现!如今,却被视为“落后”、“低效”,要被这冰冷笨重的铁疙瘩取代!
“老师…息怒…”他身后,自由的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几名同样穿着陈旧墨家弟子服饰的中年工匠,脸色复杂地搀扶着他,看着眼前这颠覆认知的景象,眼中同样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息怒?老夫如何息怒?!”公输磐猛地一挥手杖,指向那冒着黑烟的高炉,指向那轰鸣的水力机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看看!你们都看看!这还是我们墨家的工坊吗?这分明是…是妖魔的巢穴!是奇技淫巧的渊薮!祖师爷传下来的‘巧力’、‘机心’、‘非攻’…都被这些铁疙瘩、这些毒烟瘴气给糟蹋光了!我们世代相传的手艺…在那些铁疙瘩面前,算什么?算什么啊?!”
老人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在工地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周围一些正在搬运材料的老工匠停下了脚步,看着那即将被拆除的木质梁架,眼中也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那是他们一凿一斧、耗费无数心血的作品,是技艺的象征。如今,却要被效率和所谓的“科学”无情淘汰。
“公输师傅此言差矣。”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响起。
云烨不知何时出现在工地边缘,深青色的布袍在热风中微微拂动。他身后跟着沐璃,她依旧穿着素色的工装,神情沉静,清澈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愤懑的老工匠,最后落在公输磐身上。
“格物之道,非为摒弃传统,乃为‘格物致知’,穷究万物之理,以求其用。”云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墨家机关术,精妙绝伦,乃先贤智慧结晶。然,人力有时穷。此高炉一日所出精铁,可抵百名良匠锻打旬月。此水力机床一刻所削铁坯,可抵巧匠刀凿一日之功。”
他指向那正在吊装的巨型钢梁:“此钢梁,承重万钧,坚韧远超巨木,可建百丈高楼,可架跨河长桥。墨家‘兼爱’、‘非攻’,所求者,非是固守一隅,而是利济天下。格物院所求,是以更高效、更强大之力,使墨家兼济天下之宏愿,得以实现!”
公输磐脸色涨红,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看着那巨大沉重的钢梁,看着高炉中流淌的铁水,又看看自己枯瘦的双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力量!绝对的力量差距!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任何情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沐璃走上前一步,对着公输磐和那些老工匠微微躬身,声音清澈而诚恳:“诸位师傅手艺精湛,格物院初立,正需诸位经验相辅。此等新器,结构虽异,然其中机关枢机、力学应用,皆与墨家精义相通。譬如那水力驱动机床,其齿轮传动、连杆往复,岂非脱胎于墨家连弩之机括?又如高炉控温,需精确把握火候,岂非与冶铜铸剑之理暗合?”
她的话语如同清泉,稍稍浇熄了老工匠们心中的部分怨火。是啊,这些铁疙瘩虽然冰冷可怖,但细看其运作,似乎…确实能找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云大人,沐大家,”公输磐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深深的疲惫与一丝认命的无奈,“老朽…老朽昏聩了。格物…格物之道,或许…真是大势所趋。”他颓然地摆了摆手,佝偻着背,在弟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开。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悲凉。
墨坊惊雷,旧时代的匠魂在钢铁洪流的轰鸣中,黯然退场。格物院的根基,在冲突与妥协中,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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