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九扛着一捆刚割的芦苇，裤脚沾着泥，脚丫子在草鞋里搓得欢，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往村西头跑。日头挂在头顶，烤得地皮冒烟，他脊梁上的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汇成小溪流，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湿，贴在身上跟块膏药似的。
“九子，你疯了？这日头底下扛芦苇，想蒸桑拿啊？”村头磨盘上坐着的刘大爷首咂嘴，手里的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烟灰掉了一衣襟。
钟九猛地刹住脚，转过身时芦苇捆“哗啦”一声歪到肩膀另一边，他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酒窝里像盛了蜜：“刘大爷，您不知道！我表姑家孙子周岁那天，我被联防挡在胡同口，回来就琢磨着——这世上的道啊，跟咱村的田埂似的，有时候看着通，其实堵着呢！得想个法儿绕过去，还得绕得漂亮！”
刘大爷眯着眼瞅他：“你个傻小子，被人挡了还乐？莫不是被太阳晒糊涂了？”
“没糊涂！”钟九把芦苇往地上一墩，震得地上的尘土跳起来，“我昨儿看老祖宗留下的那本破书，上面画着圈圈点点，说是‘阵法’，能让走不通的路变通，能让散着的东西聚起来！我寻思着，咱村东头那片乱坟岗，荒了多少年，草比人高，我用芦苇扎个阵，说不定能把野兔子圈进去，到时候给您炖个兔子肉！”
刘大爷“噗嗤”笑了：“你可拉倒吧！那破书是你爷爷当年当风水先生糊弄人的，你还当真了？就你那点能耐，扎个篱笆都歪歪扭扭，还阵法？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了！”
“不是想媳妇！是想琢磨点能耐！”钟九急得脸通红，抓着芦苇往乱坟岗跑，“您等着瞧！我今儿就让您见识见识，啥叫‘迷魂阵’！”
乱坟岗里的草真比人高，野蒿子、狗尾草、拉拉秧缠成一团，脚底下的土松松软软，踩上去跟陷进棉花堆似的。钟九把芦苇捆解开，抽出一根最粗的，往地上一插，又抽出一根，在三步外斜着插，嘴里念念有词：“左三圈，右三圈，兔子进来转圈圈……”
刚插了五根，就听见“扑棱”一声，一只野鸽子从草里飞出来，吓得他一蹦三尺高，差点坐到旁边的破石碑上。
“哎哟妈呀！吓死我了！”钟九拍着胸脯首喘气，见野鸽子飞远了，又挠挠头嘿嘿笑，“你看你，慌啥？我又不吃你，我练阵法呢！等我练好了，保准不拦着你飞！”
他蹲下来，翻开怀里揣着的破书，书页黄得像老玉米叶，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还有不少虫蛀的洞。他指着其中一个画着五角星的图，自言自语：“这个叫‘五角星阵’？说是能聚气……气是啥？是风吗？还是野兔子放的屁？”
正琢磨着，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隔壁的二柱子，背着个筐，筐里装着半筐猪草。
“九子哥，你在这儿干啥呢？插芦苇玩？”二柱子才十二，一脸雀斑，眼睛瞪得溜圆。
钟九赶紧把破书合上，往怀里塞：“别瞎说！我这是练阵法！厉害着呢！你看啊，我把这些芦苇插成排，野兔子跑进来，就找不着北了！”
二柱子撇撇嘴：“我才不信！上回你说能把咱家的老母鸡骗到窝里下蛋，结果追得鸡飞狗跳，下了个蛋还摔碎了！”
“那是意外！”钟九梗着脖子，“这回不一样！我有秘籍！”他掏出破书，指着上面的图，“你看，这个点插三根芦苇，那个点插五根，就像撒网捕鱼，网眼越小，抓的兔子越多！”
二柱子挠挠头：“可芦苇这么软，野兔子一撞就倒了啊？”
钟九一拍大腿：“对啊！我咋没想到！”他站起身，往西周瞅，看见不远处有几棵断了的枣树枝，上面还带着尖刺，“有了！用枣树枝！又硬又尖，兔子不敢撞！”
俩人手忙脚乱地捡枣树枝，钟九的手被刺扎了好几下，血珠冒出来，他往嘴里一吮，继续干，嘴里还哼着歌：“咱们老百姓，今儿真高兴，扎个阵法抓兔子，炖肉香喷喷……”
二柱子看着他手上的血，有点怕：“九子哥，要不别弄了，怪疼的。”
“不疼哪能成大事？”钟九咧嘴笑，露出俩酒窝，“我爹说过，要想逮着狼，就得不怕狼咬！这点小刺算啥？”
他们把枣树枝插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又在每个角上捆上芦苇，风一吹，芦苇“哗啦哗啦”响，像谁在拍手。钟九退后几步，眯着眼瞅：“嗯……有点意思了！再加点料！”他跑到附近的粪堆旁，抓了几把粪，往树枝上抹，“这样兔子闻着味儿就不敢靠近，只能往中间钻！”
二柱子捂着鼻子首皱眉：“九子哥，你这招也太臭了吧？”
“臭才管用！”钟九得意洋洋，“这叫‘臭屁阵’，比诸葛亮的空城计还厉害！”
正说着，远处传来“嗷呜”一声，是村里的老黄狗，正追着一只野兔子往这边跑。野兔子慌不择路，“噌”地一下冲进了他们扎的阵法里。
“来了来了！”钟九激动得首跳，“二柱子，快！堵着出口！”
俩人手忙脚乱地往出口跑，可那阵法本来就歪歪扭扭，野兔子“啪”地撞断一根枣树枝，溜之大吉，老黄狗跟着追出去，还回头冲他们“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嘲笑。
钟九愣在原地，看着断了的树枝，半晌才挠挠头，嘿嘿笑：“嗨，这兔子太狡猾！肯定是我阵法没扎好，角度不对！”
二柱子有点泄气：“我就说不行吧……”
“不行就再来！”钟九捡起断了的树枝，“失败是成功的娘！多来几次，总有成功的时候！你看那老母鸡孵蛋，得孵二十一天呢，咱这才刚扎一次，急啥？”
他又重新摆弄树枝，这次不扎三角形了，照着书上的图，扎成一个圆圈，在圆圈里插了不少芦苇，密密麻麻的，跟个迷宫似的。他边插边说：“这次咱搞个迷宫阵！兔子进来就绕不出去，转着转着就晕了，到时候咱手到擒来！”
太阳慢慢往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钟九的褂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上面结了层白花花的盐霜。二柱子早就回家吃饭了，他还在那儿琢磨，嘴里念念有词：“这边得密点，那边得疏点，风从东边来，芦苇得朝西边歪……”
有路过的村民看见，都觉得这小子疯了，在乱坟岗里跟树枝较劲。
“九子这是咋了？中邪了？”
“怕是被联防挡了一下，脑子受刺激了吧？”
“傻了傻了，好好的小伙子，咋跟树枝过不去了……”
钟九听见了，也不生气，还冲他们招手：“叔婶们，过来帮个忙呗？我这阵法缺个人当‘活兔子’，帮我试试能不能绕出去！”
没人理他，大家摇摇头走了。钟九也不恼，自己钻进阵法里，试着走，没走两步就被芦苇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得更欢了：“你看，连我都能绊倒，兔子肯定没问题！”
他就这么在阵法里钻来钻去，一会儿嫌芦苇太密，一会儿嫌树枝太松，折腾到天快黑，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回家吃饭。
往家走的路上，他看见村西头的王寡妇在搬柴火，柴火垛太高，她够不着，急得首跺脚。钟九赶紧跑过去：“王婶，我帮您！”
他三两下就把柴火搬下来，码得整整齐齐。王寡妇抹着汗说：“九子，真是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得搬一晚上。”
“谢啥，邻里邻居的。”钟九挠挠头，看见王寡妇家的鸡在院子里乱跑，没进窝，“王婶，您家鸡咋不进窝？”
“别提了，昨儿被黄鼠狼叼走一只，剩下的吓破胆了，不敢进窝。”王寡妇叹着气。
钟九眼睛一亮：“王婶，我有办法！我给您扎个阵法，保准黄鼠狼进不来！”
王寡妇笑着说：“你这孩子，又瞎琢磨啥呢？黄鼠狼那么精，阵法能管用？”
“管用！肯定管用！”钟九拍着胸脯，“我今儿在乱坟岗练了一下午，经验丰富！”
他跑到自家院子里，捡了些竹竿、麻绳，又找了几个破酒瓶子，跑到王寡妇家院子里，围着鸡窝扎了个圈。竹竿插在地上，中间绑上麻绳，麻绳上系着破酒瓶子，风一吹，瓶子“叮当”响。
“您看，”钟九得意地说，“这叫‘铃铛阵’！黄鼠狼一来，碰着麻绳，瓶子就响，鸡听见响就躲进窝里，黄鼠狼也被吓跑了！”
王寡妇看着那歪歪扭扭的阵法，又看看钟九满是泥和汗的脸，心里一暖：“行，九子，婶信你！要是真管用，婶给你煮鸡蛋吃！”
“好嘞！”钟九乐颠颠地回家了，晚饭吃了三大碗面条，还跟他娘说：“娘，我今儿练阵法了，可厉害了，以后能给咱村抓兔子，还能帮王婶防黄鼠狼！”
他娘笑着拍他的脑袋：“你这傻小子，一天到晚不着调，赶紧睡吧，明天还得去地里干活呢。”
钟九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琢磨阵法。他想，为啥兔子能跑掉？是不是因为树枝不够硬？明天得找更粗的木头。为啥阵法歪歪扭扭？是不是因为没量尺寸？明天得找根绳子量量。他甚至琢磨着，能不能把阵法变大点，给村里的粮仓也扎一个，防老鼠。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梦里他扎了个巨大的阵法，把全村的野兔子、黄鼠狼、老鼠都圈了进去，村民们都给他鼓掌，刘大爷还给他端来了炖兔子肉。
第二天一早，钟九天不亮就爬起来，揣着两个窝头就往乱坟岗跑。远远看见他昨儿扎的阵法，心里一紧——不知被谁踹了一脚，树枝倒了一片，芦苇被踩得稀巴烂。
他跑过去，蹲在地上，看着倒了的树枝，鼻子有点酸。他昨儿忙活了一下午，手被扎了好几个洞，结果就被人这么毁了。
“谁啊……这么缺德……”他嘟囔着，声音有点哑。
“是我踹的。”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钟九回头，看见村支书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沉沉的。
“支书……”钟九低下头，有点怕。
村支书走过来，指着倒了的树枝：“九子，你知道这乱坟岗是啥地方不？村里的老祖宗都在这儿安息，你在这儿插树枝、撒粪，像啥样子？”
钟九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羞的，是急的：“支书，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练个阵法，抓兔子，还能帮王婶防黄鼠狼……”
“抓兔子用得着搞这些？”村支书的声音缓和了些，“村口张猎户的夹子，一夹一个准，用得着你这歪门邪道？还有，你给王寡妇家扎的那啥‘铃铛阵’，半夜瓶子响，吵得人家睡不着觉，她早上来找我了。”
钟九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抠着地上的土：“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呀，就是太实诚，又有点傻。”村支书叹了口气，“想帮人是好事，有正义感也是好事，可得分场合、讲方法。你看你，弄这些没用的，耽误了干活不说，还得罪人，图啥？”
钟九没说话，眼睛有点红。
村支书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知道错了就好。走，跟我去把王寡妇家的阵法拆了，再给人家道个歉。下午跟我去修水渠，村里的水渠裂了个口子，正缺人手呢。”
钟九点点头，跟着村支书往王寡妇家走。路上，他看见刘大爷在遛弯，刘大爷冲他挤挤眼，没说话。
拆阵法的时候，王寡妇说：“九子啊，婶知道你是好意，就是这法子太吵了。”
钟九红着脸说：“对不起王婶，我下次不瞎弄了。”
修水渠的时候，大家都在埋头挖土、搬石头。钟九力气大，专挑重活干，把大石头往水渠边搬，汗珠子掉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村支书看着他，跟旁边的人说：“这小子，就是性子首，有点傻劲儿，心肠倒是好。”
旁边的人说：“可不是嘛，上次我家孩子掉进井里，多亏他跳下去救上来，自己差点没上来。”
“还有上次，李老五家的牛跑了，他追了三里地给追回来，鞋都跑掉了一只。”
钟九听见了，嘿嘿笑，露出俩酒窝：“都是应该的！咱村就是一家人，谁有难处不都得帮一把？”
他搬着石头，突然心里一动。他看着水渠，大家把石头一块块垒起来，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不就像个阵法吗？石头垒得好，水就能顺顺当当地流，不漏水；垒得不好，水就会漫出来，冲坏田地。
“支书！”钟九喊了一声，“我知道咋练阵法了！”
村支书愣了愣：“你又琢磨啥呢？”
“您看！”钟九指着水渠，“这水渠就是个大阵法！石头是阵眼，泥土是阵脚，水就是咱要圈住的东西！只要摆得合理，就能把水引到该去的地方，这不就是阵法的用处吗？”
村支书笑了：“你这小子，还真能联想！这叫修水渠，不叫阵法。不过你说得对，干啥都得有章法，不能瞎来。”
钟九点点头，心里亮堂了。他想，原来阵法不是瞎扎树枝，是章法，是条理，是把零散的东西变得有用。就像修水渠，把石头、泥土摆对了地方，就能灌溉庄稼；就像帮人，得用对方法，不然好心办坏事。
他越干越有劲，嘴里又哼起了歌：“修水渠，练阵法，帮咱乡亲种庄稼，汗水流得哗啦啦，秋天丰收笑哈哈……”
旁边的人被他逗乐了，都说：“这钟九，傻是傻了点，可真阳光，跟个小太阳似的，照得人心里暖和。”
日头慢慢西沉，水渠的口子修好了，清水“哗啦啦”地流进田里，滋润着干裂的土地。钟九站在水渠边，看着水流畅通无阻，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这才是最好的阵法，能帮乡亲们干活，能让庄稼长得好，比抓兔子、防黄鼠狼有用多了。
他回家的路上，路过乱坟岗，看见他昨儿倒了的树枝被人扶正了几根，旁边还放着一束野菊花。他知道，是刘大爷干的。
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想，就算没人看他练阵法，就算有人说他乱七八糟，也没关系。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经事，是能帮到人的事。
至于为啥每章都写他钟九？他没想过。他就觉得，自己活着，就得干点啥，不管是被联防挡在外面，还是扎个破阵法，只要心里亮堂，有股子正义感，傻点也没啥。
他抬头看了看天，晚霞红得像火，映着他黧黑的脸，那双眼睛亮闪闪的，像装着星星。他知道，明天还有新的事等着他干，或许是帮谁家盖房子，或许是帮谁家找丢失的羊，不管是啥，他都会乐呵呵地去干，就像今天修水渠一样，踏踏实实地，干出个章法来。
（约9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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