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微没有立刻障面，而是握着扇柄，目光在房中熟悉的陈设——那书架、那琴、那未完成的画——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包施施含泪的眼中。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浅、极淡，却意味复杂的微笑。
最后，缓缓抬起执扇的右手，将泥金团扇端端正正地举至面前。
华彩夺目的凤冠，织金蹙绣的霞帔，最后是这柄遮住容颜的团扇。
此刻起，顾知微不再是那个可以与好友笑闹、在父亲面前撒娇的顾家小姐，她成一个仪式中等待太子亲手“却扇”、揭示真容的东宫新妇。
府外鼓乐声由远及近，喧天而起，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与礼官的唱和声。
太子的亲迎仪仗到了。
闺房的门被打开，以顾知微的母亲还有族长女性中长辈皆肃容等候。
顾母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不曾落下，只依礼沉声道：“请太子妃娘娘移驾。”
包施施与几位顾家姐妹，作为闺中密友，紧随在顾知微身后左右。
看着她执着团扇，在命妇的搀扶下，迈着端庄而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这间承载了她十几年少女光阴的闺房。
穿过熟悉的回廊，经过庭院中那棵她们曾一起偷摘果子的梨树，一步步走向府门。
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府门处，盛大的迎亲队伍严阵以待。
金瓜斧钺，旌旗伞盖，华盖之下，太子赵桓身着冕服，身姿挺拔，静候他的新娘。
顾知微在门槛内停下脚步。
依照礼制，她不能就这样走出去，需由家中兄弟子侄背负上凤舆。
一位堂兄早己躬身等候在前。
顾知微最后回头，团扇遮面，朝着父母家人朋友的方向深深地、依足礼数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是辞别父母，亦是辞别她的少女时代。
包施施与顾家姐妹们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纷纷用帕子掩住口鼻，生怕哭出声来坏了礼仪。
她们看着顾知微被堂兄稳稳背起，被小心地送入那架奢华无比的凤舆之中。
帘幕垂下，隔绝了内外。
鼓乐声愈发高昂，礼官高唱：“起舆——”
仪仗转动，凤舆缓缓启动，朝着那九重宫阙的方向迤逦而行。
包施施与众人挤在府门口，含泪眺望，首到仪仗旌旗消失在长街的拐角。
顾家未出阁的女子或年轻命妇，不可能与文武百官混杂在外朝大殿的主宴席上。
宫里只有人安排她们入内宴，有女官不时前来通报仪式进度。
大殿外宴会一片喜庆。
但是此刻包施施和乔装打扮成了达干了一的小厮，还有郑岚图一起跟着他混进了外宴的大殿。
东宫，明德殿。
金碧辉煌的殿宇被无数宫灯与红烛映照得恍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食物香气。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编钟雅乐，轻歌曼舞。
太子子哈斯端坐主位，身着大红吉服 接受着来自西面八方的祝贺。
侍立在他身侧的首席谋士君远处，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他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漠北使团的席位。
那里，达干了一正举着金杯豪饮，而在他后面，立着两个漠北族的侍卫。
君远近看着其中一个瘦小的侍卫，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了一的兄长，阿史那·咄吉，则显得沉稳许多，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两位漠北少主，请满饮此杯！”子哈斯笑着向身后两位举杯。
董尚书也带着儿子来了，董鼎文正喝得不亦乐乎。
君公子轻抿了一口酒，青衫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注意到御史台那边，新娘顾知微的父亲，御史中丞顾大人，虽也在与人谈笑。
眉宇间却隐有一丝清流文士对此等喧嚣场合固有的疏离。
乐声渐急，舞姬的水袖翻飞如云，殿中气氛被推向高潮。
就是此刻！
几名捧着酒壶的内侍，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漠北使团的席位。
他们的步伐过于沉稳，眼神过于锐利。
为首的两个内侍手腕一翻，酒壶底部寒光乍现，一个淬毒的短刃如毒蛇出洞，首刺达干了一与阿史那·咄吉的要害！
“保护使者！”董守拙反应极快。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被乐声掩盖，却又如此清晰刺耳。
达干了一怒吼一声，竟徒手抓住了刺向自己的短刃，鲜血瞬间从他指缝涌出。
“你们乌达拉奸诈！”他反手将一名刺客狠狠摔向殿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弟弟！”
阿史那·咄吉则更为敏捷，一个铁板桥后仰，刀锋贴着他的鼻尖划过。
他顺势抽出腰间弯刀，眼中凶光毕露，“中计了！突围！”
殿内瞬间炸开！
女眷的尖叫、官员的惊呼、杯盘碎裂声、兵刃交击声混作一团。
喜庆的乐章被惊恐取代。
侍卫蜂拥而上，与真假莫辨的刺客混战在一起。
董守拙大声呼喝着维持秩序，老迈的身体却挡在几位文官之前。
乌达拉王惊得打翻了酒案，被护卫团团护住。
“怎么会有刺客！抓刺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漠北使团那边的激战吸引时。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正一步步走向主位上的子哈斯正在。
小内侍在距离太子三步之遥时，猛地抬头。
“拿命来！”
她将手中金桃狠狠掷向太子面门。
袖中寒光一闪，一柄淬了剧毒“相思断肠红”的匕首。
带着她全部的绝望与仇恨，合身扑上！
“殿下！”君远近瞳孔骤缩，掷出手中酒杯，却终究慢了一线！
子哈斯正全神贯注于漠北那边的战局，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侧身躲开金桃。
那柄凝聚了包施施一生恨意的匕首，“噗嗤”一声，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他的大腿根部！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子哈斯惨叫出声，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将他大红的吉服染成更深暗的赭色。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屏风案几，珍馐美酒泼洒一地。
“有刺客！护驾！护驾！” 内外侍尖利的叫声划破混乱。
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疯狂地涌向主位乱刀之下，子哈斯倒在血泊之中。
另一边，达干了一虽勇猛无匹，连斩三名顶尖杀手，但终究寡不敌众，背后悄无声息袭来的一柄毒刃刺穿。
“了一，小心。”阿史那·咄吉大喊，用肉身挡住了那把毒刃。
“哥哥！”了一眼见哥哥倒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
明德殿内，一片狼藉。
破碎的器物，倾翻的宴席，飞溅的鲜血，与尚未熄灭的喜庆红烛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禁卫军来了，及时阻止了更多杀戮。
子哈斯倒在血泊里，脸色惨白如纸，太医匆忙赶来，诊断的结果让所有人心沉谷底——太子性命无虞，但此腿，废了。
最终以太子残废、漠北少主一死一伤、血染喜宴的惨烈结局告终。
远处的东宫喜殿里，红烛依旧高烧。
顾知微端坐床沿，团扇遮面。
“那喧嚣的乐声，为何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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