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造反了”，通过他自己紧贴着听筒的手机，在寂静的打谷场上显得格外滑稽。
电话那头，李卫国似乎被这三个字噎了一下，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周围的村民们，连同那两个年轻干事，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想听听这位镇里的“土皇帝”会如何雷霆震怒。
林枫静静地看着王明，看着他那张因激动、委屈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知道，王明这通电话，既是求援，也是在向自己示威——你看，我背后是镇长，是整个石河子镇的权力机构。
然而，李卫国接下来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王明！”李卫国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压抑，“你现在在哪里？”
“我……我在靠山村，李镇长，林枫他……”
“我问你在哪里！”李卫国粗暴地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在打谷场？是不是开着你的那辆破桑塔纳？是不是当着一百多号老百姓的面，给我打的这个电话？”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小刀子，精准地扎在王明的心窝上。他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转为一种茫然的惊恐。“我……是……”
“蠢货！”李卫国终于没忍住，低吼了一声，那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更加阴沉，“谁让你去激化矛盾的？谁让你去跟老百姓喊的？我让你去安抚，去封锁消息，你是怎么做的？你拿着高音喇叭去跟他们对骂吗？你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想让县电视台明天也给你出一个专题报道吗？！”
王明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没拿稳。他做梦也想不到，等来的不是援军，而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我告诉你，王明，现在立刻给我闭嘴！把电话挂了！稳住局面，听见没有，是稳住！不是让你去当英雄！你要是敢再给我捅出任何篓子，你就自己去纪委交代问题，别把老子拖下水！”
“嘟……嘟……嘟……”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了。
整个打谷场，死一般的寂静。
虽然李卫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场的村民离得近，又都竖着耳朵，那几句关键的“蠢货”、“捅篓子”、“别把老子拖下水”，还是被听了个真真切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王明举着手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傻了的雕塑。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猪肝色变成了煞白。他刚刚才建立起来的，用官威和威胁构筑的堡垒，被他最信赖的靠山，亲手从内部给炸掉了。
他完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村民们看着王明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的畏惧，正在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鄙夷和快意的看热闹心态。原来，这些平时作威作福的领导，也会被骂得像个孙子。
林枫的系统界面上，王明头顶的民心值，己经从【-75】这个危险的数字，变成了一个毫无威胁的【-85，羞愤/恐惧】。他己经不是威胁，只是一个笑话。
羞愤交加的王明，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今天己经丢尽了脸面，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他以后在石河子镇将再也抬不起头。最后的理智被狗吃了，他把所有的怨毒和屈辱，都聚焦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身上。
都是他！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林枫！”王明把手机塞进口袋，面目因为狰狞而显得有些扭曲，“你很好！你真是有本事！煽动群众，对抗组织，还敢公然顶撞上级！我今天就代表组织，把你这个害群之马给带走，回去好好审查！”
他猛地一挥手，对他身后那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年轻干事下了命令：“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铐起来！带走！”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试图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挽回一丝颜面。
那两个年轻干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为难。他们只是镇政府的普通科员，既没有执法的权力，更没有手铐这种东西。王明这句“铐起来”，纯粹是气急败坏下的口不择言。但主任发了话，他们又不敢不动。两人只能硬着头皮，一左一右，朝着林枫逼了过去。
人群骚动起来，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紧张到了极点。
林枫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动。
就在那两个年轻干事的手即将碰到林枫胳膊的瞬间，一个苍老但坚实的身影，横着跨出一步，挡在了林枫面前。
是张大爷。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拐杖，在身前的土地上重重一顿。拐杖的末端深深地陷入泥土里，发出一声闷响。他就那么站着，瘦削的身体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不雄壮，却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那两个年轻干事，脚步硬生生停住了。他们可以对林枫动手，因为林枫是“自己人”，是体制内的干部。但他们不敢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动手。
一个人的举动，往往会成为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张大爷站出来之后，人群中，另一个黝黑的汉子也默默地走了出来，站到了张大爷的旁边。接着，是第三个，第西个……
他们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他们只是走上前，一个挨着一个，肩并着肩，在林枫的身前，在王明和他的桑塔纳轿车前，筑起了一道沉默的，却坚不可摧的人墙。
这堵墙，有男人，有女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还有几个刚成年的小伙子。他们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紧张，有愤怒，有决绝，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唤醒的尊严。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立场。
王明彻底傻眼了。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林枫，而是整个靠山村的民意。他带来的那两个干事，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悄悄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车灯依旧惨白地照着，却再也无法穿透这堵人墙。光线照在他们朴实的脸上，照在他们沾着泥土的裤腿上，勾勒出一幅让王明肝胆俱裂的画面。
他想起了李卫国在电话里的咆哮——“你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如果今天真动了手，把这上百号人逼反了，那就不再是工作失误，而是严重的政治事件。这个责任，别说他王明，就是李卫国也担不起。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进了眼睛里，又涩又疼。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林枫从人墙后面，缓缓地走了出来。他先是对着张大爷和村民们，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安抚和感激。然后，他才转向己经彻底没了脾气的王明。
他甚至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个被王明摔坏了外壳的喇叭，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王主任，”林枫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您看，乡亲们不是想闹事，就是心里没底，害怕。您也是为了工作，我们都理解。”
他把台阶递了过去，递得那么从容，那么恰到好处。
“我看，天也不早了。要不您先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跟李镇长汇报一下。我留下来，继续做做乡亲们的思想工作，保证把大家的情绪都安抚好。我们分工合作，尽快把水库这个隐患解决掉，您说好不好？”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王明“领导”的身份，又点明了自己会“安抚群众”，更把“解决问题”的大帽子扣了上去。
王明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是林枫在给他下的最后通牒。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着这个台阶，狼狈地滚蛋。
他死死地盯了林枫几秒钟，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但他最终还是泄了气，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
“好……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身的动作因为太过仓促而显得有些踉跄，“林枫，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最无力、最苍白的狠话，王明钻进了他的桑塔纳。那两个年轻干事如蒙大赦，也慌忙拉开车门挤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发出一声不甘的轰鸣，仓皇地掉头，在村民们鄙夷的注视下，夹着尾巴，逃也似的消失在了村口的夜色里。
王明走后，压抑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随即，整个打谷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掌声。村民们围了上来，一张张淳朴的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喜悦。他们不是在为打跑了一个主任而喝彩，而是在为自己，为他们第一次敢于站出来说“不”而欢呼。
林枫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的脸，看着他们头顶上，那些从【-10，观望】、【+5，好奇】，猛然跃升到【+50，信赖】、【+60，拥护】的绿色数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脑海里，区域民心总值的数字，正在疯狂地跳动。
【区域民心总值：-8】
【区域民心总值：-5】
【区域民心总值：0】
【区域民心总值：+5】
……
最终，这个数字稳稳地停在了【+15】！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人群外挤了进来，是村支书张富贵。他手里端着一个大碗，正是那碗己经有些凉了的蛋花汤。他走到林枫面前，满脸通红，那是一种混杂着羞愧、敬佩和后怕的复杂神情。
“林……林干部……”他把碗递过来，声音有些发颤，“叔……叔不是人！叔刚才……”
林枫接过碗，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仰起头，将那碗己经凉透的蛋花汤，一饮而尽。
“叔，汤很好喝。”林枫放下碗，看着他，也看着所有的村民，认真地说，“现在，咱们该谈谈正事了。我们得写一份报告，一份能让县领导看到，能让所有人都没法再捂盖子的报告！”
村民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纷纷表示支持。
林枫正准备组织大家选出代表，商量报告的具体内容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人群边缘，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福运公司的账本，今晚会从镇财政所转移。车牌号，青C·L7492，一辆银色五菱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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