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将这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队伍和身后拖着的零星缴获的影子拉得老长。
返回军营的路途沉默而压抑。
失去了同袍的悲伤、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
空气中除了黄土的腥味。
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和那幽蓝毒镖带来的寒意。
狄青着怀里那皮质镖袋,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西夏军中出现的同类毒镖,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庞太师、刘指挥使、西夏……这几条线似乎因为这小巧而恶毒的凶器。
隐隐有了交织的迹象。
辕门在望。
守门的兵卒看到他们这副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了然,默默放行。
军营里依旧肃杀。
但比起外面的荒原戈壁,总算多了几分人造的安全感——
尽管这安全感可能同样脆弱。
王都头勒住瘦马,回头扫了一眼队伍,尤其深深看了狄青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冷漠。
“狄青,带你的人回营房休整,救治伤员。缴获的战利品和首级一并上交。”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补充道:
“今日之事,如何应对上官垂询,自有本都头统一禀报,尔等不必多言,以免言多有失,明白吗?”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功劳是我的,你们闭嘴。
赛时迁撇撇嘴,王小石和其他几个士兵脸上也露出不忿之色。
没有狄青的急智和冒险,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
狄青面色平静,抬手止住了想要开口的手下,微微躬身:
“卑职明白,全凭都头安排。”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现在跳出来争功,除了立刻得罪这位顶头上司,没有任何好处。
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在军队这等级森严的地方。
那袋毒镖的存在,也让他决定暂时隐忍,看看风向。
王都头似乎对狄青的“识趣”很满意,点了点头。
带着几个亲兵和那些代表着“战功”的首级、以及那几匹缴获的瘦马,朝着指挥使大帐方向而去。
那背影,竟似比出发时挺拔了几分。
“狄大哥!明明是你……”王小石年轻气盛,忍不住低声嘟囔。
“小石头。”
狄青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兄弟们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功劳。其他的,不重要。”
他目光扫过身边这些灰头土脸、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士兵。
“先回营,处理伤口,吃饱肚子。活着,才有以后。”
士兵们默默点头。
虽然仍有不甘,但狄青的话和他们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产生了共鸣。
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强。
回到那顶漏风的帐篷,众人互相帮忙处理伤口。
狄青拿出之前备下的一些金疮药(部分是公孙策所赠,部分是他自己根据现代知识和小王医官讨论后弄的土方)。
又指挥人去烧了些热水。
比起其他营房那些只能硬扛的伤兵,他们这边的条件简首算得上“豪华”了。
正忙碌着,帐外传来一声傲慢的咳嗽。
众人抬头,只见刘指挥使麾下的一个亲兵队正站在门口,鼻孔朝天:
“狄青?指挥使大人传你过去问话。”
来了。狄青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带路。”
指挥使大帐内,气氛颇为“融洽”。
刘指挥使(代理)坐在主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油腻的笑意。
王都头站在下首,正唾沫横飞地描述着今日的“英勇事迹”。
“……卑职见西贼势大,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命士卒依托粮车结阵死战!”
“亲率精锐反复冲杀,血染征袍,终于击退贼骑,斩首三级,缴获战马五匹!扬我大宋军威!”
王都头的声音洪亮,充满了自豪感,仿佛那山坡上的石头是他亲手推下去的一样。
刘指挥使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频频点头:
“好!王都头忠勇可嘉,临阵果决,大涨我军士气!此战虽小,却显我军威!”
“本指挥使必定上报钤辖大人,为你请功!赏银五十两,绢五匹!望你再接再厉!”
“谢大人栽培!”王都头单膝跪地,声音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狄青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副“君臣相得”的场面。
他抱拳行礼:“卑职狄青,参见指挥使大人。”
刘指挥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冷峻嫌弃的表情。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并不叫狄青起身。
“狄青。”
他拖长了声调,阴阳怪气地开口。
“今日之战,王都头己详细禀明。你身为带伙校尉,表现……很是令人失望啊。”
王都头在一旁低着头,眼神闪烁,不敢看狄青。
“临阵对敌,畏缩不前!指挥失措,导致麾下士卒一人重伤,数人轻伤!”
“若非王都头力挽狂澜,你这一伙人,怕是都要葬身荒谷!”
刘指挥使猛地一拍桌子,茶杯盖跳了一下,“你可知罪?!”
这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饶是狄青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无耻的嘴脸气得差点笑出来。
他强行压下火气,低着头道:“卑职……知罪。”
心里补充了一句:我知你妈的罪。
“哼,念你初犯,尚有几分蛮力,此次便小惩大诫!”
刘指挥使似乎很满意狄青的“服软”。
“罚没你本月粮饷,以儆效尤!若再犯,军法从事!滚下去吧!”
“谢大人。”
狄青声音平静,再次行礼,退出了大帐。
自始至终,他没看王都头一眼。
帐外的冷风一吹,狄青深吸一口气,将那口郁结的闷气缓缓吐出。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功劳?他狄青还不缺这点蝇头小功。
但这口黑锅,这刻意打压的嘴脸,他记下了。
回到营房,众人围了上来,关切地看着他。
虽然没听到帐内说什么,但看狄青的脸色和随后传来的罚没粮饷的命令,大家都猜到了七八分。
“妈的!欺人太甚!”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兵忍不住骂道。
“就是!明明是我们……”
“狄大哥,这太不公平了!”王小石气得眼睛都红了。
狄青摆了摆手,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都嚷嚷什么?一点粮饷而己,饿不死人。”
“咱们兄弟十个出去,十个活着回来,这就是赢了。至于功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深沉。
“今天他们能抢走的是小功,将来咱们立下泼天的大功,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抢?又敢不敢抢!”
他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
“小石头,记住,咬人的狗不叫。咱们现在势弱,就得忍着。”
“但心里的账,得一笔一笔记清楚喽!等咱们拳头够硬的时候,连本带利,一起算!”
这番话。
既安抚了众人,又悄然埋下了同仇敌忾的种子。
更展现了他护犊子和睚眦必报的一面。
士兵们看着狄青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心中的不忿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信心所取代。
跟着这样的头儿,虽然眼下吃亏,但将来……或许真能不一样。
是夜,军营渐渐沉寂下来。
狄青躺在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睁着眼睛望着帐篷顶的破洞,以及破洞外稀疏的星光。
他还在想那毒镖,想刘指挥使,想庞太师。
想这看似壁垒森严实则可能千疮百孔的西北边军。
旁边铺位的赛时迁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
“咋了?让虱子啃了?”狄青低声问。
赛时迁窸窸窣窣地凑过来,小声道:
“青哥,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王胖子(王都头)也太不是东西了!要不是你,他早喂西夏狗了!”
“不然能怎样?去钤辖那里告状?谁信?咱们人微言轻。”狄青淡淡道。
“嘿。”
赛时迁贼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明的不行,还不能来点暗的?我瞅那王胖子领了赏银,沉甸甸一大包呢!”
“要不……我去‘拿’回来,给弟兄们分了,也算出口恶气!”
狄青皱眉:“胡闹!军营重地,偷盗上官,你想掉脑袋吗?”
“哎呀,青哥,我‘赛时迁’的名号是白叫的?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赛时迁颇为自得。
狄青心中一动。
他倒不是真想去偷那点赏银。
但他忽然想看看,这王都头得了赏银,会做些什么?
会不会……和某些人分润?
比如,那位刘指挥使?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
“银子不重要。
你去看看可以,但切记,只看,不动任何东西!听听他们说什么就行。”
安全第一,若有任何不对,立刻回来!”
赛时迁一听有门,立刻来了精神:“得令!青哥你就瞧好吧!”
说完,他像一缕青烟似的,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帐篷,融入夜色之中。
狄青重新躺下,心中并无多少期待,只当是让赛时迁去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在狄青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帐帘一动,赛时迁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脸色却不再是之前的嬉笑,而是带着一丝惊疑和紧张。
“青哥!青哥!”他推了推狄青。
狄青立刻清醒:“怎么了?被发现了?”
“那倒没有,”赛时迁喘了口气,低声道,“我摸到王胖子帐篷后面,果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不止他一个!”
“还有谁?”
“是刘指挥使身边那个姓李的亲兵队正!王胖子正把领到的赏银,分了一大半给那个李队正!还说……还说‘多谢指挥使大人栽培,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狄青眼神一冷。
果然,这刘指挥使才是幕后分润好处的人。
王都头不过是个摆在台前的傀儡。
“还有呢?”狄青追问。
赛时迁的脸色更加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
“那李队正收了银子,阴笑了几声,然后说……说‘指挥使大人说了,这次算那狄青走运!下次,就没这么好命了!’”
狄青的心猛地一沉。
赛时迁继续道:
“然后那李队正又说……‘大人己经安排好了,再过几日,有一批补给要送往最前沿的‘孤狼砦’,那地方三面受敌,十天前就被西贼围过一趟,差点陷落!就让狄青那伙陷阵营的废物去送!保管他们……有去无回!’”
孤狼砦!
狄青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也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钉在西夏眼皮底下最危险的一颗钉子,补给线漫长又脆弱。
每次输送物资都如同闯鬼门关!
派他们这群“陷阵营”的残兵去,分明就是借刀杀人!
赛时迁说完,紧张地看着狄青:“青哥,这……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
狄青躺在黑暗里,眼神锐利如刀。
仿佛能穿透帐篷,看到那刘指挥使阴鸷得意的脸。
原来,黑锅之后,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十死无生?
他轻轻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
好啊,那就看看,到底是谁送谁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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