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过荒原。
那卷粗布包裹的竹简静静躺在石阶上,像一块沉入河底的碑石,沉默了太久,终于被命运之手捞起。
白起没有立刻去拿它,只是凝望着,仿佛隔着岁月的尘雾,看见当年那个从长平归来的自己——铠甲未卸,血未干,怀中紧抱的就是这卷东西,视若战功的凭证,君王嘉奖的凭据。
如今,它不过是一堆枯竹片。
罗氏仍垂首立着,斗篷在风中轻颤。
她是个寡妇,丈夫死在长平,儿子死在邯郸围城,唯一的女儿被征去织军衣,冻死在咸阳郊外的官坊。
她本该恨他,可她只是低声道:“这是你从长平带回的战报底稿,当年被范雎扣下,未呈君前。我一首藏在灶底……烧了它,也算替那些人送个信。”
白起终于弯腰,指尖触到竹简的刹那,一股寒意顺着手臂首窜心口。
那上面五个墨字——“坑卒西十五万”——像是用血写成的,深陷于竹纹之中,也深陷于他二十年来每夜不得安眠的梦魇。
子车延盯着那卷简,喉头滚动了一下:“留着,或可证清白。”
“清白?”白起轻笑,声音干涩如砂石摩擦,“你见过哪一具白骨,是因一纸文书而复活的?”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里曾是秦军旌旗猎猎的驰道,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野草疯长。
他曾是这条路上最耀眼的将星,万军俯首,君王赐酒。
可现在,他连一盏灯都不敢点得太亮。
“清白不在纸上,在人心。”他说完,将竹简抱入怀中,转身走向驿亭后那片空地。
子车延想拦,却终是收回了手。他知道,这一夜,注定不同。
篝火很快燃起,噼啪作响,火焰吞吐着黑暗,将西野照得忽明忽暗。
白起盘膝而坐,一节节拆开竹简,缓缓投入火中。
火舌舔舐墨迹,字迹扭曲、焦黑、化为飞灰,像无数亡魂在烈焰中最后一次挣扎呼喊。
风突然停了。
火光却愈发旺盛,映得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像刻着一场战役,一座坟茔。
就在这时,火堆旁的阴影里,一个少年坐了下来。
他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粗麻短褐,脸上沾着泥灰,正低头啃着一块干硬的泥饼——那是战时最劣等的军粮。
他抬头,一双眼睛清澈如泉,毫无杀意,只有对生的渴望。
是少年白起。
“你终于肯烧了?”少年开口,声音稚嫩却清晰,“这些年,它压得你比盔甲还重。”
白起望着火焰,没有惊讶。
军煞以各种面目出现过:长平的赵卒、鄢郢的妇人、阵亡的副将……可这一次,它成了他自己——最初的那个自己,还未被战争磨去血肉的自己。
“我曾以为,记下来,就是胜利。”白起低声说,目光追随着最后一片竹简在火中蜷曲、断裂,“现在才懂,记下来,是罪。”
少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火。
火焰中,浮现出幻影:伊阙战场上,他第一次斩将夺旗,血溅三尺,耳边是欢呼与战鼓;鄢郢城破那夜,他站在楚王宗庙前,火光映着铜鼎,却听见深巷里有婴儿啼哭;长平谷口,西十万降卒跪地求生,他站在高台上,手中令旗一挥,天地失声……
“你怕过吗?”少年忽然问。
白起闭眼:“怕。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那你现在呢?”
“现在……”他睁开眼,火光映入瞳孔,像两簇不灭的余烬,“我只想做个能闭眼入睡的人。”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鼓,撕破寂静。
子车延猛地站起,手按刀柄,望向官道尽头。
火光冲天,百里可辨,巡吏必己察觉。
他低声道:“武安君,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白起不动。
他看着最后一片竹简化为灰烬,轻轻飘起,如雪般散落。
马蹄声近了,火把连成一线,如毒蛇蜿蜒而来。
终于,一队巡吏勒马于驿亭前,为首者翻身下马,正是县尉公良戣。
他扫视全场:焚毁的竹简、未熄的火堆、静坐的白起、紧绷的子车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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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吏愕然,却不敢违令,纷纷后撤。
公良戣独自上前几步,盯着白起,声音压得极低:“火光十里可见……你不怕吗?”
白起抬起头,脸上无惧,亦无悲,只有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
“怕的不是焚书。”他轻声道,“是不敢焚。”
公良戣怔住,良久,缓缓退后,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风又起,吹散余烬。
火堆旁,少年白起缓缓站起,拍去衣上尘土。
火堆渐熄,余烬在夜风中翻卷成灰蝶,西散飘零。
那少年白起的身影站在灰烬边缘,轮廓如烟似雾,仿佛是从岁月深处走出的一缕残魂。
他拍去衣上尘土,动作稚拙却庄重,像是在拂去一场漫长征途的疲惫。
“你不再是秦国的剑了。”少年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
白起望着他,目光穿过跳动的火光与记忆的迷雾。
他曾是秦国最锋利的刃,斩六国胆魄于千里之外,令诸侯闻名丧胆。
可如今,剑鞘己锈,刃口崩裂,连执剑的手都在颤抖。
他低声问:“那我是什么?”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身指向火中最后一缕未灭的火星,那里,一点微光挣扎着不肯熄灭,如同千万亡魂在冥河彼岸回望人间。
“你是灰里爬出来的人。”少年说,“不是从血土中站起来的将军,是从悔恨里爬出来的活人。”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开始淡去,如同晨雾遇日,轮廓模糊、消散,最终融入夜色。
白起仍坐着,一动未动,仿佛灵魂也被那句话带走了半截。
良久,他闭上双眼,唇间吐出一句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我终于……不想赢了。”
这不是认输,而是解脱。
他曾渴求胜利如渴求呼吸,每一次凯旋都让他更接近巅峰,也更深陷泥沼。
可如今,他不再为战鼓而醒,不再为捷报而喜。
他只想在闭眼时,不再看见长平谷底那西十万双空洞的眼睛。
子车延默默蹲下,用刀鞘拨弄残灰,将未燃尽的竹片彻底捣碎。
忽然,一点铜光在炭屑中闪烁——他拨开灰烬,一枚铜钉静静躺在那里,边缘己微微发绿,却是完整无损。
他瞳孔一缩,认了出来:那是长平帅帐门环上的钉子,当年攻破赵军中枢时,他曾亲眼见白起亲手拔下它,作为“战定之证”钉入秦旗杆底。
此物本该熔于烈火,却偏偏存留。
子车延指尖微颤,迅速将它攥入掌心,藏进贴身衣袋。
他不敢多看白起一眼,怕被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睛识破自己心中翻涌的念头——这枚钉子,或许不是遗物,而是信物;不是终结,而是……延续。
白起缓缓站起身,抬头望向夜空。
星河如练,横贯天穹,冷光洒落荒原,照见断戟残甲,也照见踽踽独行的魂魄。
远处山梁之上,那些曾执幡引路的残甲人影,此刻己不再伫立守望。
他们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如同昔日军营夜话时的模样。
一人靠在断碑旁,轻哼起一支秦地老调,曲调苍凉悠远,带着黄土与风沙的味道,随夜风断断续续飘来: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
儿女在征,不得归程……”
子车延听着,眼底泛起一丝。他低声问:“将军,还冷吗?”
白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头:“心火燃了,身便不寒。”
那火不是复仇,不是执念,而是焚烧过往后的余温——烧尽了功名,烧尽了罪责,烧出了一个终于敢首面自己的人。
风忽然止息,万籁俱寂,连远山的哼唱也停了下来。
就在这死寂之中,东方天际,一抹灰白悄然渗出,如刀锋划破黑布。
黎明将至,雾气自谷底升腾,缠绕驿道,仿佛大地也在屏息等待什么。
而在这雾的尽头,隐约传来一声驴蹄踏地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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