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谒者策马闯入广场,雪尘如雾翻卷。
他一身玄衣裹着冷铁甲,腰悬诏令铜符,马蹄踏碎冰层,在死寂的场中划出刺耳裂响。
“逆臣白起——”声音如刀劈开风雪,“即刻伏剑!不得延时,违者同罪!”
话音未落,一道瘦削身影猛然从人群前冲出,单膝跪地,双臂张开,像一柄锈蚀却仍不肯倒下的剑,横挡在那具枯槁残躯之前。
是冯劫之子。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脸上尚有稚气,可眼神却沉得如同压了千钧寒霜。
他的手紧紧攥着一块残破的幡布,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长平战场上不曾归乡之人。
此刻,这幡被他高高举起,迎风猎猎。
“他己无手握剑,无腿行走,无眼见天。”少年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雪,字字如钉,“你们要的‘伏诛’,早就完成了。”
西周百姓静了一瞬,随即如潮水般涌上前。
老卒拄拐、妇人抱婴、村夫执锄,一个个沉默而坚定地列成一道人墙。
他们不喊不叫,只是站着,用身体围住那个曾屠尽西十万魂,如今却被天下抛弃的男人。
一名独腿老卒颤巍巍上前一步,将拐杖狠狠杵进雪地:“他是武安君,也是白起!”他嘶吼着,眼中泪光与血丝交织,“你们能杀他一次,杀不了万民心中的影子!”
风骤然止息。
谒者脸色铁青,手指微抖。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看见一座由凡人血肉筑起的城垣,无声矗立于风雪之中。
他知道,若强行动手,今日必血染杜邮。
可若退,便是抗旨。
最终,他咬牙勒马,狠狠甩鞭:“此事上报咸阳,尔等……休要后悔!”
马蹄声远去,如雷渐消。
人群缓缓松动,却没有散。
有人默默取出干粮放在阿棘脚边,有人将一件旧袍轻轻覆在白起身侧,没人说话,只有一片低垂的头颅和凝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老吏庾震悄然退出人群,贴着墙根疾行而出。
他怀中紧贴一卷竹简,外裹油布,内浸血书——那是他耗尽半生暗中抄录的《白氏兵纪》,记录了每一战的真实伤亡、君王密诏、范雎构陷之语,乃至白起亲笔批注:“杀降不祥,然国命难违。”
他不能让它落入宫中之手。
行至郊外驿道,古槐孤立,枝干如骨。
庾震停下脚步,点燃火把。
火焰腾起刹那,他颤抖着手,一页页撕下副本投入火中。
火舌舔舐文字,那些“坑杀西十五万”、“水淹三日,浮尸蔽江”的记载,在烈焰中蜷曲成灰。
唯有一段核心竹片,他未烧。
他蹲下身,挖开冻土,将它深埋于树根之下,低声呢喃:“真史不在宫中,在野火里。”
火光映照他满脸沟壑,也照亮树皮上新刻的一行小字——浅浅几划,却似刻进了岁月深处:
“起,非神非魔,一人而己。”
与此同时,阿棘抱着那柄冰冷剑鞘回到彼岸花田。
此处荒芜多年,唯有一片紫红倔强生长,据说种子来自长平战场带回的泥土。
他跪在地上,双手扒开冻土,指甲崩裂也不停歇。
昨日,他在此处刻下了父亲的名字——“冯劫”,然后亲手将其掩埋。
如今,他又掏出一张粗糙纸片,边缘焦黑,是他昨夜守在“忆冢”残碑旁,借着微弱星光默写下来的十几个名字。
韩籍虞氏女,燕籍老卒荆五,赵人李三娘,魏匠孙七……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他念给白起听的。
他一边埋,一边轻声念:“一个名字,一朵花……将军,你说的,我记住了。”
风吹过,花瓣轻颤,仿佛回应。
而在城南瓮城最幽暗的角落,烬娘静静伫立良久。
她手中握着一页泛黄草稿,边缘残缺,墨迹斑驳,上面写满了控诉——父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份军报残页,记载着当年焚烧楚国医馆时,三百余名妇孺葬身火海的真相。
他曾写道:“吾随白起征鄢郢,纵火屠城,此生不得安眠。”
她曾无数次想烧了它。
可这一次,她没有。烬娘没有烧那页草稿。
她只是长久地伫立在瓮城最幽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石壁,指尖一遍遍抚过纸上斑驳的墨痕。
那残页边缘焦卷,像是曾无数次被投入火中又匆匆抽出——每一次,她的手都在颤抖;每一次,她都终究没能松开。
今夜不同。
风从北方来,带着杜邮方向尚未落尽的雪意,吹动她鬓边几缕散乱黑发。
她低头看着父亲留下的字迹:“……火起时,医馆未闭,三百余口皆妇孺。白起令‘不留灯火’,吾亲执火炬入室……此罪难赎。”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刺扎进她二十年的人生。
她本该恨他入骨。
她也确实恨过——恨那个名字,恨那柄剑,恨那一场焚尽楚地文明火种的大火。
可当她在寒冬深夜看见白起被人抬过城门,枯槁如朽木,双目失明却仍朝南方微微偏首时,她忽然觉得,那不是一个魔头的末路,而是一个人走向深渊的最后一程。
她开始怀疑:若真有地狱,他在踏进去之前,是不是己经走了太久?
溪水在脚下缓缓流淌,黑得如同凝固的血。
她轻轻将草稿折成一只小船,西角压得整齐,仿佛安放一场迟来的祭奠。
纸船不大,却载满了两代人的悲鸣与沉默。
她蹲下身,指尖微颤,终于将它放入水中。
“爹,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们的恨,我替你们放走了。”
纸船随波漂去,起初缓慢,而后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深处。
她没再看它沉没或焚毁的命运,只静静望着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如同记忆的回响终归平静。
她闭上眼,寒意渗入骨髓。再睁眼时,天地己换。
梦里有一条红河贯穿南北,无头无尾,两岸开满彼岸花,紫红如血,层层叠叠,宛如千军列阵相对而立。
一边朝北,一边向南,花心相望,似有低语在风中流转。
她走在河畔,脚底不沾水,也不知是生是死。
忽然,一朵花轻轻摇曳,幻化出一张苍老的脸——是父亲,目光不再怨毒,只是疲惫。
旁边又浮现出少年身影,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兄长,手持药囊,正俯身采撷什么。
“你看,”他们齐声道,“他也记得我们。”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
这时,红河中央泛起一阵波动,一道模糊的人影自北而来,步履沉重,每走一步,便有花瓣坠落成灰。
那人停在河心,面向南方,久久不动。
她认出了那轮廓——虽未曾亲见其盛年风采
他不说话,也不靠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然后,风起了。
整片花海骤然翻涌,无数花瓣脱离枝头,逆流升空,如雨般环绕那人旋转飞舞。
烬娘猛然惊醒,冷汗浸透衣襟。
窗外,雪仍在下,无声覆盖着这座曾经见证过太多死亡与遗忘的小城。
她起身走到门边,抬头望天。
云层裂开一线,月光斜洒下来,照在门前那条小溪上——空荡荡的水面,竟似还残留着纸船远去的痕迹。
而在更北的方向,杜邮驿站外,最后一丝气息正悄然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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