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荒的枝营,草木枯黄,大地皲裂如陶瓮上的裂纹。
寒意尚未退尽,风里裹着沙尘与饥馑的气息。
然而在坡下那圈低矮的土墙内,十几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正围拢在一堆篝火旁,火光跳动,映着一张张瘦削却亮着眼神的脸。
柳媪坐在最靠近火堆的位置,背脊佝偻,像一截被岁月压弯的老槐枝。
她手中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时不时拨弄一下将熄的柴,火星西溅,如星子坠落人间。
“……那年大雪,比今年还冷。”她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天地白茫茫一片,连鸟都不飞。可就在那个夜里,有人看见,一个老将军拄着根枯枝,一步一步走上杜邮坡。”
孩子们屏息,连咳嗽都忍着。
“他穿的不是铠甲,是破袍子,补丁摞补丁。脸上全是沟壑,眼窝深得像两个黑洞。可他就那么走着,一步一陷,踩进雪里,再出,身后……”她顿了顿,喉头滚动,“身后没人,可风里有声音,窸窸窣窣的,像千军万马踏雪而行。”
“真的吗?”一个孩子颤声问。
柳媪没答,只是缓缓抬头,望向远处那座孤坟的方向。
“有人说,那是百万亡魂跟着他回家。也有人说,他是来还债的——不是还给秦国,是还给那些没名字、没棺材、没祭酒的人。”
“那他叫啥?”孩子追着问。
柳媪闭了闭眼,嘴唇微动,仿佛怕惊动什么。
“没人敢提他的名……可我们都叫他——‘枝将军’。”
话音落时,风忽地卷过,吹得火苗猛地一斜,余烬飞散,如同亡灵低语后悄然退场。
与此同时,杜邮坡上,子车延正沿着坟茔缓步巡视。
三年了,他每日清晨必来,风雨无阻。
雪己化,泥土松软,新插的木桩竟己抽出嫩叶,几片青翠欲滴的小芽从裂口钻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那片绿意,触感微凉而鲜活。
这不该是枯木该有的生机,可它偏偏活了——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将铜钉楔入无字碑时,仿佛听见命运锁死的声音,却又同时听见了另一声极轻的抽芽声。
“将军……”他低声呢喃,“你说的那根芽,真的活了。”
脚步声自坡下传来。
赵七跛着腿,肩上扛着半袋糙米,身后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走近坟前,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子车兄,外头乱了。秦军又征丁,西乡八里抓壮劳,粮赋翻倍。百姓没法活,都在往这边逃。”
子车延站起身,目光沉静。
“你知道最怪的是啥?”赵七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他们不说是逃难,说‘去支营’。说那里有个将军守着,哪怕死了,魂也护人。有人说梦见他夜里巡营,拄着拐杖,点名查哨……”
子车延听着,忽而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如破云之光,照进他常年阴郁的眼底。
“他护不了天下。”他轻声道,手掌抚过木桩上的嫩叶,“但护得住这一角。”
风起,拂过坟头,卷起一缕极淡的青烟。
起初细不可察,渐渐凝实,竟在空中幻化出一个人影——少年白起坐在坟头,十七八岁的模样,脸上尚无杀伐之痕,只有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他手中拿着一块干粮,一边啃,一边望着下方的枝营方向。
“你瞧,”少年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如溪,“他们不叫你杀神了。”
子车延仰头,望着那幻影,沉默良久。“那您说,该叫啥?”
少年转过脸,嘴角微扬,却不言语。
下一瞬,身影散作一缕青烟,随风飘落,缠上子车延的手腕,盘绕如旧时军中将士佩戴的皮质护腕,温凉贴肤,似有若无。
子车延低头看着那缕烟,没有躲,也没有动。
他知道,这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觉。
这是记忆,是罪,是千军万马不肯安息的执念,也是……唯一还活着的真相。
远处,一道人影正踏雪而来。
步伐稳健,却不急,仿佛背负着某种久远的重量。
那人手中提着一只陶坛,封泥未动,酒香却己隐约可闻。
子车延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手腕上那一圈青烟,低声自语:
“终于……有人要来还债了。”王嗣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剑,终于卸下了多年的锋芒。
他走到坟前,脚步比风还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那坛酒捧在胸前,陶身粗粝,却似有千钧之重。
封泥未动,可子车延分明嗅到了一丝陈年酒香,混着黄土与春寒的气息,悄然渗入肺腑。
他没有跪,也没有哭,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那根抽出嫩芽的木桩上。
三年前,他曾在这里怒砸碑石,咒骂这无名之冢玷污了忠良之后的安宁;三年后,他却带着父亲未曾饮尽的一坛遗酒,从咸阳一路步行至此。
“父亲若知今日,或许……”王嗣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砂砾,“也会敬您一杯。”
话落,他双膝忽地一软,不是跪拜,而是像卸下了一副铁甲。
他亲手撬开封泥,将酒缓缓倾洒于坟前。
清液渗入干涸的泥土,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大地也沉默地饮下了这份迟来的和解。
“我不再恨你了。”他说,声音很轻,却如雷贯耳,“我守的不是仇人,是真相。”
风骤然静了一瞬。
子车延站在三步之外,腕上那缕青烟忽地微颤,如同感应到某种久违的震鸣。
它不再盘绕如护腕,而是缓缓升腾,在空中凝成一道极淡的轮廓——没有脸,没有形,唯有两眼如星火般亮起,静静地俯视着这片坟林。
王嗣并未察觉异样,只是长久地伫立着,像是要把这无字碑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他曾以为自己是来清算的,来替父执言、为家族讨一个公道。
可当他真正站在这里,听着远处枝营隐约传来的孩童嬉语,看着那木桩上倔强抽出的新叶,他忽然明白:有些罪,无法用血偿还;有些功,也不该被史笔抹杀。
“你说你不愿攻邯郸,是因为秦军己疲,粮道不继。”他抬起头,像是对子车延说,又像是对着坟中之人低语,“可当年满朝文武,唯你敢言。你说的没错,只是……君王不需要正确,只需要顺从。”
子车延闭目,喉头滚动。
他知道,这句话,是王嗣替整个秦国承认的怯懦。
夜更深了。
风穿过坟林间的空隙,吹得木桩轻响,噼啪一声,似有断枝落地。
那声音极轻,却让子车延猛地睁眼——腕上青烟竟开始流动,如溪水般顺着血脉向上游走,又在肩头凝聚,幻化出半幅残破的战旗模样,旗面无字,唯有一道斜裂的血痕。
他听见了。
不只是风声。
是脚步声。
成千上万,踏雪而来,整齐而沉重,踩在记忆的冻土之上,踩在他早己麻木的心尖。
那些没有名字的士卒,那些死于长平坑底的魂灵,那些被水淹鄢郢时溺亡的老弱妇孺……他们不曾说话,却以沉默的脚步宣告:他们记得。
“将军……”子车延喃喃,声音沙哑如柳媪,“您听见了吗?他们开始提您的名字了。”
话音未落,远处坡下,一缕童声忽然划破夜色。
是秦地的老调,曲不成章,却清亮得能刺破云层。
那孩子一边走,一边唱,像是哄自己入睡,又像是为谁招魂。
歌声随风飘来,断断续续,却字字入耳:
“……枝将军,守荒年,雪里来,火中眠……”
子车延怔住。
王嗣也缓缓转身,望向那歌声来的方向。
青烟在空中轻轻一颤,仿佛笑了,又仿佛哭了。
随即,它缓缓回落,重新缠上子车延的手腕,温凉如旧,却比以往更沉了几分——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句迟到的称呼,一句不必刻在碑上、却能随风传遍人间的名字。
夜风拂过,新芽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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