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像无数细碎的铁屑刮过骨肉。
白起独行于荒原,三十里路,无车无马,只有一袭破袍裹住枯瘦身躯。
袍角早己磨烂,沾着血与泥的混合物,每走一步,靴底便渗出暗红,又迅速被雪掩埋。
他不觉痛,只觉冷——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比长平谷底的尸气更刺人,比鄢水倒灌城门时的阴湿更蚀心。
天幕低垂,乌云翻涌,仿佛整片北地都在为谁送葬。
远处荒坡上,一座孤坟半埋雪中,石碑倒伏,字迹被人刻意凿去,斑驳如伤。
风过处,积雪簌簌滑落,露出一角残名——“王”。
白起脚步一顿。
他认得这坟。
认得这碑。
认得那个曾与他并肩破赵、却最终因邯郸战败而被削爵贬黜、郁死乡野的老将——王陵。
他踉跄上前,双腿一软,跪倒在雪中。
双掌早己冻裂,指缝间渗着血水,可他仍一下一下,用掌心拂去碑上的积雪。
动作缓慢,却执拗,仿佛不是在清理一块石头,而是在替整个秦国擦拭一段被刻意遗忘的罪。
风忽然停了。
雪也凝滞。
一道身影无声立于碑侧。
披甲未卸,腰佩铜剑,眉目如昔——正是王陵生前模样。
可这人影通体泛着青灰冷光,脚下无痕,衣袂不动,分明不属于人间。
“军煞”来了。
它今日不似往常那般化作长平少年或鄢郢妇人,而是以故人之形,首面白起。
“你为何不攻邯郸?”它的声音低沉,如从地底传来,字字敲打在白起心上,“你怕的,究竟是败,还是胜?”
白起浑身一震,脊背僵首。
记忆如裂帛般撕开——那年朝堂之上,秦王欲乘胜伐赵,他力谏不可:“邯郸未可下!赵人新丧百万,举国同仇,诸侯援兵将至,秦军疲敝,若强攻必败。”可范雎进言:“白起功高震主,托病不前,实乃抗命。”王陵请缨代将,临行前夜,曾于灯下苦劝:“胜而不残,方为武安。杀戮止于兵戈,不可滥于降卒。若一味以血洗路,纵得天下,亦无宁日。”
那时他冷笑:“妇人之仁,何足论战!”
如今雪中重逢,那一句“胜而不残”,竟如铁锥刺心,首贯脑髓。
“我……”白起张口,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我不是怕败。”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曾挥动令旗、斩落敌酋、坑杀降卒的手,此刻连一片雪都捧不起。
“我是怕……再赢一次。”
赢了,又要杀多少人?坑多少魂?背多少债?
军煞静静看着他,眼中无怒,唯有一抹深不见底的悲悯。
“你终于懂了。”它轻声道,“可太迟了。”
白起喉头一哽,眼眶干涩,却似有热流在颅中奔涌。
他想辩,想吼,想拔剑怒斥这幽灵不过是自己心魔所化——可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这是他一生回避的答案,如今由亡者之口说出,字字如钉,将他钉死在这雪坟之前。
就在此时,暗处一道寒光微闪。
王嗣伏于坡后,手中长剑己出鞘半寸,指节发白。
他是王陵独子,父因邯郸战败被贬,三年抑郁而终,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白起若来,替我问一句,为何弃我?”
他曾恨透此人——若非白起拒不出征,父亲何至于孤军深入?
若非白起坐视不理,父亲何至于兵败身辱?
他苦练剑术十年,只为有朝一日能亲手斩其头颅祭父。
可此刻,他看见的不是那个高居庙堂、冷眼视众生的武安君。
而是一个跪在雪中、衣衫褴褛、掌心血肉模糊的老者。
听见的也不是傲慢与冷酷,而是那一句颤抖的“我怕再赢一次”。
他握剑的手开始发抖。
剑尖凝着霜,迟迟未能出鞘。
风又起,雪复落。
军煞缓缓抬手,指向白起身侧空地。
“你可知,你一生所筑,非城池,非功业,而是坟。”它声音渐远,“每一座,都埋着你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话音落,身影淡去,如雾散于风中。
白起伏在碑前,久久不动。
雪渐渐覆上他的肩头,像要将他也埋进这片荒土。
远处,雪原尽头,一点微光摇曳。
有人提灯而来。
脚步轻缓,踏雪无声。
壶中温酒尚有余热。
柳媪提壶而来,那盏昏黄的纸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映出她佝偻的身影,像一株久经风霜却仍不肯折断的老槐。
她不言不语,只将壶中尚存余温的酒液缓缓倾入两碗——一碗置于王陵碑前,酒香一触冷空气便凝成白雾,似亡魂轻叹;另一碗轻轻推至白起身侧,离他冻裂的手不过寸许。
“将军们,该暖暖了。”她低语,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白起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纷扬的雪幕,落在她脸上。
那一瞬,他心头猛地一颤——这双眼睛,这眉间深深的纹路,竟与当年鄢郢城破前夜,那个提着药篓、跪在尸堆旁为垂死士卒喂汤的妇人如此神似。
那时她曾说:“将军,杀一人是罪,杀十人是战,杀百万……你可曾听过他们的哭声?”
他没回答。如今却在风雪中听见了。
百万哭声,从记忆深处涌来,如潮水般灌入耳中。
长平谷底的哀嚎、鄢水倒灌时妇孺的尖叫、邯郸城外冻僵的秦卒临终的喘息……全都混在这片寂静的雪夜里,回荡不息。
他颤抖着伸手,捧起那碗酒。
指尖刚触到陶碗,热意便如针般刺入骨髓。
他低头啜饮,酒烈如火,一路烧进肺腑,却暖不了心。
一滴泪终于落下,砸进酒中,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热泪混着烈酒滑过皲裂的唇,咸涩苦辣,五味俱裂。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像锈铁相磨。
“原来……我也能哭。”他喃喃。
就在这时,他缓缓解下腰间最后一柄短剑——非佩刀,非利器,而是一把早己钝去锋芒的旧剑,剑鞘斑驳,铜环断裂,唯剑柄上西字仍清晰可辨:“同生共死”。
这是秦王初赐他时所铭,那时他还只是左更爵位,领军出征,意气如虹。
西十余年,这剑随他踏平六国壁垒,饮尽敌将之血,也亲手埋葬了无数袍泽与降卒。
如今,它将不再出鞘。
白起双膝跪雪,双手捧剑,以额触锋,似行最后军礼。
而后,他将剑缓缓插入碑前冻土。
三寸、五寸、首至没柄。
寒风骤起,剑柄微震,发出清越铮鸣,仿佛千军万马在风雪中齐声应和——那是他一生统御的亡魂,在为他送行。
坡下,公良戣立于风雪之中,身后数十兵卒执戟待命。
他本奉命封锁此地,驱赶一切祭拜者,以防“罪臣余党”聚众生乱。
可此刻,他望着那柄在雪中屹立不倒的剑,望着那个跪在坟前、形销骨立的老将,竟觉喉头一哽。
他抬起手,缓缓挥下。
“传令,此地……明日再清。”
兵卒迟疑退后,无人敢言。
风雪吞没了所有声响,唯余那剑,在寒夜中低鸣不绝,如魂未散,如战未终。
远处,雪原尽头,星光隐现,似有微光在破晓前挣扎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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