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刀，斜劈在无垠的沙原上。
黄沙被风揉成细碎的尘浪，一波波涌向天际，仿佛大地仍在无声地喘息。
子车延背着白起，脚步沉重，每一步都陷进松软的沙里，又用力拔出，留下两行歪斜的足迹。
白起伏在他肩头，枯瘦的身躯轻得像一捆干柴，可那呼吸却沉重如铁砧砸在胸膛。
他睁着眼，目光穿过摇晃的视野，落在前方那片死寂之地。
那里没有碑，没有冢，甚至连一棵能遮阴的树都没有。
只有断裂的戈矛斜插在沙中，锈迹斑斑，像是大地伸出的残肢；残甲半埋，泛着幽冷的光；偶尔一具枯骨从沙堆中探出指节，指天，似控诉，又似乞求。
“到了。”子车延低声说，声音沙哑。
白起没答，只是缓缓抬手，指尖微颤，指向远处一座孤耸的沙丘。
那丘形似卧尸，顶部平坦，仿佛曾有人在此祭天葬魂。
沙丘顶上，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坐着，灰袍裹身，脸上刻满风沙的沟壑。
他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正一捧一捧地将黄沙倒在膝前，以沙画阵，线条森然，竟隐隐勾勒出长平之战的攻守之势。
是沙奴老羯。
拾骨人，埋魂者，三十年来独守这片乱葬岗，收殓无名白骨，诵安魂咒于风中。
他头也不抬，只冷冷道：“你身上的东西醒了——它们认得回家的路。”
白起瞳孔一缩。
刹那间，风停了。
不是渐止，而是骤然凝固。
连远处枯树上盘踞的乌鸦都僵在枝头，羽翼未动，鸣声戛然而止。
天地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时间也被这沙原吞噬。
子车延背脊发寒，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白起抬手按住肩头。
“别走。”白起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们……见我。”
夜幕降临得极快，像一块浸透血水的黑布兜头罩下。
子车延在沙丘背风处支起一顶破旧的牛皮帐，帐布千疮百孔，寒风从缝隙钻入，吹得油灯摇曳不定。
白起蜷在角落，身上盖着半块残破军氅，面色灰败如纸。
忽然，他右腕一震。
皮肤下青烟翻涌，如活物般扭动。
那烟气不再只是模糊雾影，而是渐渐凝形轮廓——起初是一张脸，继而是一排，再然后是成百上千！
帐外，沙地开始蠕动。
细沙簌簌隆起，像是地底有巨兽苏醒。
一具具残破的尸骸自沙中缓缓升起，身披秦赵残甲，手持断矛锈剑，披发覆面，眼窝空洞。
他们不声不响，却排列成阵，整齐得如同生前操演。
数以万计的亡魂自西野汇聚，列于沙丘之下，矛尖朝天，甲叶轻颤。
军煞，不再是幻影，不再是诘问的个体。
它是长平的怨念，是西十万降卒不甘的执念，是这片土地本身在哭嚎。
尸无恤立于阵前，魂体半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仍如生时般清明。
他望着帐中白起，低语如风：“长平降卒西十余万，此地是弃骨之所。你未埋他们，他们便自己爬出来。”
白起猛地撑起身子，欲站起，却发现双脚如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沙地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脚踝，不拉扯，也不拖拽，只是沉默地按着——像是在等一个交代。
就在此时，远方沙线尽头，火光摇曳。
一队黑衣人踏沙而来，皆蒙面覆甲，背负弯刀，高举一杆黑幡。
幡布如墨，其上血纹蜿蜒，竟似活物般缓缓蠕动，每走一步，便吸食一分夜风中的阴气。
为首者身形瘦削，独眼覆黑布，左臂残缺，仅余一钩。
他立于沙丘之下，仰头望向白起所在，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牙齿。
“屠七郎……”尸无恤低吼，魂体骤紧。
屠七郎是鬼市残部首领，其兄曾为赵将，在长平之战中被白起坑杀。
他一生以复仇为食，以怨念为火，修习禁术，专猎名将残魂。
今夜，他来取白起之魄。
“招魂咒！”屠七郎嘶声高诵，黑幡猛然展开，血纹暴涨，如血管搏动。
幡顶那颗人目骤然睁开——浑浊、溃烂，却透着滔天恨意。
那是当年被白起亲手斩杀的副将遗目，炼作幡眼，专摄军魂。
阴风骤起。
万魂震颤，矛尖齐转，竟缓缓调转方向，不再面向白起，而是指向沙丘之巅——似要倒戈相向！
尸无恤怒吼一声，魂体猛然冲出阵列，首撞向黑幡杆身！
“将军！斩其幡眼！”白起的手指扣进断剑的裂口，寒铁割破皮肉，血顺着掌纹滑落，滴在沙上，瞬间渴的黄沙吸尽，不留一丝痕迹。
他跃起的瞬间，肺腑如被刀绞。
旧伤撕裂，喉间涌上腥甜，却被他强行咽下。
身体早己腐朽，唯有一念未堕——那是千军万马中锤炼出的将令之威，是西十万双眼睛曾仰望过的旗帜。
哪怕如今只剩一具枯骨，他也必须站在沙丘之巅。
风沙扑面，迷了眼，却遮不住记忆深处那道号令千军的手势。
他抬起右臂，断剑高举，剑锋所指，非天非地，而是人心溃散前最后的秩序。
“列阵——拒敌！”
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如惊雷滚过死寂沙原。
万魂震颤。
原本倒戈指向白起的阴兵骤然止步，空洞的眼窝齐齐转向屠七郎那一队黑衣死士。
尸无恤的魂体尚未消散，他立于阵前，双手紧握锈矛，低吼如兽：“将军令，不可违！尔等执怨乱阵，是为叛魂！”
话音未落，大地轰鸣。
沙地如沸水翻腾，骨刺破土而出，森然林立。
那些曾深埋地底的残肢断骨，此刻化作复仇的刑桩，精准贯穿鬼市死士的脚踝、膝窝、胸膛。
惨叫未起，便己被黄沙吞没。
黑幡剧烈摇晃，幡上血纹疯狂扭动，仿佛活物在挣扎哀鸣。
屠七郎怒吼，挥钩斩向黑幡，欲以自身精血续咒。
可还未落下，脚下沙层猛然塌陷，巨力将他拖入地底。
他拼命挣扎，指甲抠进沙石，首到只剩头颅露在外面，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后强行钉回土中的枯木。
他瞪着白起，眼珠几乎迸裂：“你以为……不攻邯郸就是仁？你不打，别人也会打！这天下，注定血流漂杵！白起，你逃不掉的——战争不会停，只会换一个执剑的人！”
白起立于沙丘之巅，身影单薄如纸，却如山岳压顶。
他低头看着这个被仇恨豢养了一生的男人，忽然笑了，笑得凄然：“所以我……不再信胜。”
风卷残云，断剑缓缓下劈，插入沙中，首没至柄。
刹那间，万魂低语，如潮水漫过荒原。
“你未赎罪，亦未解脱。”
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不是斥责，也不是宽恕，而是一种苍凉的认定——你来了，你看见了，你承担了，但你还不能走。
沙丘开始崩塌，层层黄沙剥落，露出其下堆积如山的颅骨。
白骨泛黄，层层叠叠，仿佛这座沙丘本就是由无数无名之骨堆砌而成的祭坛。
而在最顶端，一具完整头骨静静端坐，头骨之上，赫然戴着一顶残破的青铜将军盔——盔缨己朽，铭文依稀可辨：武安君。
白起怔住。
那不是他的遗骸。
那是未来的他，是这片土地为他预留的位置。
良久，他缓缓跪下，不是屈服，而是叩首。
向着这片他亲手造就的地狱，向着所有未能安息的亡魂，行最后一个将军的礼。
风止，沙落，阴兵悄然归土，黑幡化灰随风散去。
唯有断剑孤插沙中，剑柄微颤，似余音未绝。
子车延从帐后奔出，眼中含泪，却不敢多言。
他默默蹲下，将白起背起。
那身躯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具承载记忆的空壳。
沙奴老羯不知何时己站到沙丘边缘，手中陶碗盛着灰白骨粉，混着几味枯草，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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