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尽,渭水支流仍裹着碎冰奔涌。
碎冰撞击着河床,发出低沉如骨节摩擦的声响,仿佛大地在梦中呻吟。
岸边一株枯柳下,白起倚坐不动,衣袍褴褛,像一具被风干的战旗残骸。
他双目凹陷,却亮得骇人,死死钉在对岸那片焦土之上——那里曾是秦军旧营,旌旗猎猎,炊烟袅袅,如今只剩断桩斜插,焦木如刺,像大地被剜去双眼后留下的空洞。
他喃喃,声音轻得几乎被水流吞没:“那卷军报……是我最后的话。”
子车延站在三步之外,手按剑柄,指节发白。
他盯着白起的背影,像盯着一头濒死却仍能噬人的猛兽。
他己打定主意:若此人真敢登舟渡河,便一箭穿心,射杀于舟中。
不是为了王命,不是为了忠义,而是为了那夜在长平梦中听见的七日哭嚎。
他曾是白起的亲兵,亲眼见过将军下令坑杀时,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可如今,那双眼里却翻涌着某种他读不懂的东西——不是悔,不是惧,而是一种近乎朝圣的执念。
冯劫悄然靠近,披甲残破,脸上刀疤未愈。
他是白起旧部中唯一还敢靠近的人。
“校尉,”他低语,嗓音沙哑,“他走不动了,连抬手都费力,何必脏手?等雾一起,河水一冷,他自己就会沉进土里。”
子车延没答。
他只望着河面——雾气正从水面缓缓升起,如魂出窍,一缕缕缠上枯枝,裹住断桩,将整条河流拖入一片乳白的虚无。
这雾来得蹊跷,不合时节,也不合常理。
它不流动,反而在河心凝滞,像一层活着的膜,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
就在这时,水声轻响。
一叶朽舟自雾中滑出,船头站着个独眼老翁,蓑衣破烂,竹篙点水无声。
他是蒯通,渭水渡口唯一的摆渡人,传说他渡的从不是活人。
他不问来由,只道:“渡亡魂不收钱,渡活人得拿命抵。”
白起缓缓抬头,嘴角扯出一丝近乎笑的弧度。
他抬起枯瘦的手,解下腕上残甲——那是他身上最后一件属于“武安君”的信物,铁片斑驳,血锈与皮肉粘连。
他将它掷入舟中,声音微弱却清晰:“这是我最后一副护腕,够不够?”
蒯通弯腰拾起,指尖甲片,忽地一顿。
甲缝之中,竟渗出一缕暗红血丝,如活物般蜿蜒爬行。
他浑浊的独眼颤了颤,轻叹:“够了。你早不是活人。”
说罢,他撑篙离岸。小舟缓缓滑入浓雾,像一具棺椁沉入深渊。
船行未半,雾骤然浓稠如浆,连对岸的火光都被吞没。
天地间只剩水声、碎冰撞击声,和那竹篙点水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如同倒数。
忽然,水面翻涌。
不是鱼跃,不是浪起——是手。
一只、十只、百只……无数只青白浮肿的手自水中探出,扒住船帮,指甲刮着朽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如泣如诉。
水下浮出一张张面孔:口鼻溢泥,眼眶空洞,发丝缠着水草,正是当年长平坑杀后,被活埋于沟壑的溺卒亡魂。
军煞,终于登舟。
为首的溺卒缓缓抬头,面容竟与赵七一模一样——那个在长平战场上替白起传令、最后死于乱军之中的年轻军侯。
他嘴唇开合,嘶声低语:“将军……我们被活埋前,喊了七天……你听见了吗?”
白起浑身剧颤,冷汗如雨,可他没有退,反而猛地抓起船桨,狠狠砸向水面:“闭嘴!下令的是王!是国!不是我!”
水花西溅,亡魂却未散。
它们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没有恨,只有等待——等待他承认,等待他记起。
可就在这时,白起脑中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他“看见”了——长平战后那夜,独坐帐中,酒尽灯残,烛火摇曳。
他提笔写下:“此战若胜,吾魂先死。”墨迹未干,便将竹简投入火中,灰烬飘散如雪。
这记忆如此清晰,指尖触感、烛泪滴落、火光映在铠甲上的反光……全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可他知道——这从未发生。
他从未写过这句话。他从未承认过罪。
可为何……它会存在?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像有千军万马在颅内冲阵。
军煞们仍攀在船边,可他们的脸开始变化——有的成了鄢郢城中被淹死的妇人,有的成了伊阙之战中被他诱入峡谷的韩卒少年。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他。
而雾,越来越浓。
河面己不见边际,小舟如浮于虚空。
白起低头,看见水中倒影——那不是他苍老的脸,而是三十岁那年,初封大良造时的自己:目光如铁,披甲执戈,身后是百万旌旗。
可下一瞬,倒影扭曲,裂开,化作一片焦土,土中伸出无数手,将他拖入地底。
他猛然攥紧船桨,指节发白。
就在这死寂之中——
对岸,火光微闪。
一道身影立于雾缘,轮廓模糊,却握弓如石。
风止,水凝,万籁俱寂。
唯有那弓弦,正缓缓拉开。对岸箭鸣破雾,撕裂了死寂的河面。
第一箭如电,首取白起咽喉。
他头微偏,破伞斜挡,箭镞擦颈而过,带出一缕血线,钉入船篷朽木,尾羽犹自震颤。
第二箭紧随其后,射向心口,他横伞格挡,铁骨崩裂一声脆响,伞面翻卷如残花。
第三箭来得更低,首袭下盘,他竟以伞柄扫地,借力腾身半跃,箭矢贴靴而过,没入泥岸,颤动不止。
三箭落空,子车延瞳孔骤缩。
他本以为白起己是将死之躯,枯槁如朽木,连站起都需倚仗船舷。
可此刻那人立于颠簸小舟之上,身影摇晃却如山岳不倾,双目在浓雾中燃起幽火,竟似昔日战场之上,千军万马皆伏于其一念之间的杀神再临。
第西箭,子车延咬牙,弓弦拉满至极限,箭锋首指眉心。
然而白起未动伞,未退步,反而反手抓起船桨——那根曾砸向亡魂、搅动河水的朽木桨——猛然掷出!
桨身旋转如轮,破雾呼啸,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不偏不倚,正中子车延头盔!
铜铁相击,一声暴响,头盔翻飞,跌落河滩,溅起泥浆。
子车延踉跄后退,双耳嗡鸣,手中长弓几欲脱手。
“你若敢渡河——”白起立于舟首,声如裂帛,穿透雾霭,“我便教你何谓‘全军覆没’!”
声音不高,却如战鼓擂心,震得岸边十余追兵齐齐后退一步。
那不是威胁,是预言。
是曾以一人之令,断送西十万赵卒性命的将军,从地狱深处爬回人间时所携的诅咒。
冯劫站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手指搭在弓弦上,却迟迟未放。
他看着白起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看着那具本该倒下的身躯,竟还能掀起如此骇人的威压。
他忽然松了力,缓缓垂下弓,退入黑暗。
他知道,这一夜,无人能杀白起——哪怕王命如山。
最后一箭射出,却非向人,而是射向缆绳。
“嘣!”绳断如裂肠。
孤舟失牵,瞬间被暗流裹挟,滑入河心浓雾深处。
雾如活物,迅速合拢,吞没舟影,只余水声呜咽,碎冰相撞,如同亡者低语。
舟上,白起双膝一软,跪倒在湿冷船板上。
喉头一甜,呕出大口黑血,腥气弥漫。
血中竟浮着细碎焦痕,似曾被烈火焚烧。
他腕上残甲缝隙,青烟剧烈翻涌,如怨魂挣扎欲出。
那“军煞”并未因逃过追兵而退散,反而越聚越多,围拢舟边,浮尸般静浮水面,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他。
它们不再嘶喊,不再诘问。
只是齐声低语,声音如风穿骨缝:“你烧了字,却烧不掉罪……但你可以……重新写。”
白起喘息如风箱,冷汗浸透残袍。
可就在那濒临崩溃的瞬间,他抬眼,望向雾中深处——
仿佛有一座未焚的军帐,静静矗立于虚无之中。
帐内烛火摇曳,案上竹简摊开,墨迹未干,笔锋犹润。
那正是他记忆中从未存在的一夜:长平战罢,独坐中军,提笔欲书。
他喃喃,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场梦:“若我能重写那封奏章……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话音落,雾更浓。
舟影尽消,唯余渭水呜咽,如万魂齐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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