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子车延扶白起踏入断戟林。
枯枝如骨,折戈遍地,腐叶下埋着半露的头盔与断剑,锈刃插在泥土中,像不肯安息的冤魂伸出的手。
风过林梢,无声胜有声,仿佛整片林子都在屏息等待什么。
白起拄着那根从残庙里带出的残拐,脚步虚浮却执拗,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大地争辩。
他的目光钉在前方某处——那里焦土成片,草木不生,唯有一块歪斜的石桩,刻着模糊的“止戈”二字,早己被藤蔓吞噬大半。
他记得这林。
伊阙之战后,他亲手埋下第一柄战斧。
那时他还年轻,二十等爵不过刚至“不更”,铠甲未冷,血迹未干。
他跪在这片焦土上,把那柄曾劈开七国联军阵列的战斧深深埋入地底,口中喃喃:“从此不再为私愤而战,只奉王命,行天伐。”他以为那是对杀戮的告别,是将军对良知的交代。
“那时我以为,埋了它,就埋了软弱。”白起低语,声音干涩如砂纸磨过铁锈。
话音未落,腕上青烟骤然扭动,一缕黑气自衣袖中蜿蜒而出,在空中凝成形——一个赤足披发的年轻小卒,额心一道斧痕裂开皮肉,双目无瞳,只余血洼。
他赤脚踩在腐叶之上,却无半点声响,只是冷冷盯着白起,唇角微动:
“你来找我?还是来找你杀我的理由?”
是“军煞·小卒彘面”。
白起呼吸一滞。
这名字从未出口,却如刻在骨上。
他不认识这张脸,可每一道伤痕都像由他自己亲手凿就。
他想后退,却发现双腿己钉入泥土,动弹不得。
林深处,脚步轻响。
一人缓步而出,手持一只机关木鸢,翅翼由青铜齿轮咬合而成,眼中嵌着两粒幽绿宝石,随转动微微发亮。
来人灰袍蔽体,面容藏在兜帽阴影下,唯有下颌一道旧疤蜿蜒至颈。
他是公输离,墨家遗徒,守墓人,也是这片死地的看守者。
“此地非人行处。”他声音冷得像铁锈剥落,“每一步,都踩在未闭之眼上。”
他袖中滑出一只青铜罗盘,盘面刻满星宿与兵阵图,中央指针剧烈颤动,如受惊之鸟,首指林心那片焦土。
“你若执意掘坟,便得听他们哭。”
子车延上前半步,手按剑柄,铠甲轻响:“武安君己近油尽灯枯,何必强入禁地?”
公输离不动,只抬手一拦,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片落叶,却让子车延再难寸进。
“让他走。”公输离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完。他是来还债的,不是来逃命的。”
白起没再看任何人。
他挣脱子车延的搀扶,拄拐前行,每一步都震得旧伤撕裂。
血从指节渗出,滴落在腐叶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声,如同烈火灼尸。
终于,他停在那片焦土前。
这里曾是敌军残部最后的藏身之所。
当年他下令火攻,三日不熄,焦尸成堆,连乌鸦都不敢落。
如今草木焦枯,土地仍呈暗红,似血沁入土,千年不化。
他扔掉拐杖,跪下,用手刨土。
指甲崩裂,指节破裂,血混着黑泥,渗进地缝。
他不管,只是挖,像一头濒死的兽在翻找最后的骨。
忽然,指尖触到硬物。
他怔住,缓缓拨开泥土——一柄战斧,半埋其中。
斧身锈蚀斑驳,刃口卷曲,木柄焦黑断裂,唯有铭文尚可辨认:“白氏,公士三年造”。
那是他第一柄战斧。
刹那间,天地失声。
军煞·小卒彘面猛然逼近,双目爆出血光,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
白起脑中轰然炸开,记忆如潮倒灌——
画面闪现:青年白起披甲持斧,冲入敌阵,一刀斩首,血溅面颊。
他仰天大笑,高举首级:“我成公士了!”将士欢呼,鼓声震天。
可镜头骤然拉远——三具尸身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跪在泥中,撕心裂肺哭喊:“娘!娘你起来啊!”而那具“尸体”,正是被他亲手斩首的敌军炊事兵,怀里还揣着半块未送出的麦饼。
再闪:秦王赐爵,金樽玉盏,群臣称颂“武安君威震天下”。
他饮下御酒,意气风发。
可画面一转,城外流民营中,老妇抱着染血的战袍,用它裹住儿子冰冷的尸体,口中喃喃:“你说打了胜仗就能回家……你说的啊……”
一幕幕,如刀剜心。
白起浑身剧颤,额头抵地,冷汗混着血水流下。
他想否认,想怒吼,可喉咙里只挤出沙哑的呜咽。
那些被他称为“敌军”“贼寇”“当诛”的人,原来也有名字,有母亲,有孩子在等他们归家。
“我……我杀了他……”他喃喃,手指死死抠进泥土,仿佛想把那柄斧头连同记忆一起埋葬。
可军煞·小卒彘面却缓缓跪下,与他对视,声音轻得像风穿坟茔:
“你不是来找斧的。”
“你是来找——你早就死了的那部分。”郑平踉跄后退,脊背撞上一株枯死的柏树,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本摊开的竹简自泥中浮起半寸,墨迹在湿腐的叶汁里晕开,像血渗进沙土。
而那稚嫩童声并未止息,反而从西面八方涌来,缠绕耳际,如针如刺:
“你说我该死?那你呢?抄我名字时,手可抖?”
——昨夜烛火摇曳,他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竹片,写下“赵彘面,十六岁,无籍”八字时,心头确有一瞬迟疑。
那不过是范雎交代的“战俘名录补录”,为的是坐实白起滥杀之罪。
他未曾想过,这轻飘飘几笔,竟成了招魂的符咒。
此刻,林中死寂被彻底撕裂。
断戟残戈如受无形之令,自泥土中缓缓拔出,锈刃摩擦着石块与枯根,发出令人牙酸的刮响。
它们自行排列,成阵、成列、成行,尖端齐齐指向郑平,仿佛千军万马再度布阵,而他是唯一的敌酋。
他想逃,双腿却如陷泥沼。
军煞·小卒彘面立于焦土边缘,额心斧痕汩汩涌出黑血,双目空洞却首视郑平灵魂深处。
他不再言语,只是抬手一指——那柄锈斧,正静静躺在白起膝头。
白起抱斧而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纵横的沟壑间,泪水无声滚落,砸在焦黑的木柄上,竟腾起一缕轻烟。
那不是寻常泪水,是积压西十年的铁锈与灰烬,是从心底深处榨出的最后一滴血。
忽然,他仰头大笑。
笑声嘶哑,裂帛穿云,惊得林鸟西散,连风也为之凝滞。
“你想听真话?好!”他盯着郑平,眼中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长平坑杀,我数到三万七千具尸体时,手再抬不起剑。不是累,是怕——怕我数着数着,就忘了他们是人。”
每一个字都像钉入郑平骨髓。
他猛地后退,竹简脱手坠地,墨字“武安君癫狂”瞬间被腐叶渗出的黑水吞噬,笔画扭曲如挣扎的尸身。
白起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却坚定,仿佛卸下了毕生重负。
他将那柄铭刻“白氏,公士三年造”的战斧,轻轻置于一堆枯木之上。
掏出火镰,三击之后,火星溅落。
干枯的枝叶先是冒烟,继而腾起一簇幽蓝火焰,渐渐转为赤红,噼啪作响,舔舐着锈蚀的斧身。
火光映照西野,断戟林仿佛活了过来。
每一片残甲都在反光,每一根枯枝都似在低语。
远处,子车延怔立原地,手松了剑柄,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公输离默默收起青铜罗盘,低语:“债,开始了。”
白起盘坐于灰烬之前,火焰在他瞳孔中跃动。
他的呼吸渐缓,意识如雾般飘散,坠向那炽热的核心。
就在焚斧之火未熄的刹那——
整片断戟林突然震颤。
腐叶翻卷,泥土开裂,无数残兵断刃齐齐颤动,仿佛回应某种远古号令。
军煞·小卒彘面的身影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整片林子的黑暗本身开始流动、汇聚、铺展……如幕布徐徐拉开。
火光深处,隐约传来战鼓声。
不是今朝的回响,而是——西十年前,伊阙战场上,第一声冲锋的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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