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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她没名字,可雨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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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初歇,残庙前新立的断梁碑尚湿漉漉地滴水。

白起倚碑而坐,指尖反复“楚芷”二字,忽觉腕上青烟微温。

那缕青烟自他血脉深处升起,如雾般缠绕手臂,无声无息凝形——军煞·楚芷,静静立于他身侧。

她不再是长平战场上那个满眼血泪的幽魂,也不再是鄢郢火光中绝望呼喊的女子。

她穿着生前的素衣,赤足踏在泥泞里,发丝微乱,却目光清明,望向庙后那片积水的洼地。

白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水洼平静如镜,倒映出夜空残云,可就在那一瞬,水面泛起涟漪,倒影变了。

不是天光,不是残庙。

是一座城。

灯火未熄,街巷蜿蜒,屋檐滴雨,人影穿行。

炊烟袅袅,犬吠隐隐,孩童在廊下躲雨嬉笑,老人倚门叹息。

那是——鄢郢,水灾前夜的鄢郢。

一个身影自药庐走出,提着竹篮,披着粗布斗篷,裙角沾泥,发梢滴水。

她走过长街,叩响一户又一户的门,将草药递入病弱者手中。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却始终没有加快脚步,仿佛知道,这一夜,她救不了所有人,但能多救一个,便是多留一缕人间烟火。

白起呼吸一滞。

子车延察觉异样,悄然靠近,低声问:“您看见什么?”

白起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幻影中的女子,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她不是为了逃命……她在给病者送药。”

是了,那一夜,他站在秦军高坡,俯瞰鄢郢如困兽之笼。

他下令引汉水灌城,只为破楚之坚壁。

他以为城中皆敌,皆为阻挡大秦铁骑的顽石。

他从不曾想过,还有人在雨中奔走,以命续命。

荆和拄着竹杖,一步步挪到洼边。

他虽盲,却似能“看”得更远。

他忽然跪下,将耳贴在水面,额头触泥,神情肃穆。

“他们在说……”他声音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别忘了井。”

话音落下,奇变陡生。

那洼中积水竟如被无形之手拨开,缓缓向两侧退去,露出一口半塌的古井。

井口歪斜,石沿碎裂,苔藓厚厚覆盖,几乎掩尽一切痕迹。

唯有井沿一角,刻着两个字——“甘醴”。

字迹斑驳,却如惊雷炸响。

昭南踉跄上前,手中青铜铃颤抖不己。

他本是楚国遗族,背负血仇行走多年,曾发誓要让每一个秦将都听见亡魂的哭声。

可此刻,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地。

“这是我族最后的水源……”他声音哽咽,“她死前掘的第三口井,本可救三百人……若水未至,若城未破,这井能活一城。”

白起浑身一震,踉跄扑至井口,探身欲视。

井底幽深,黑不见底,可就在他靠近的刹那,军煞·楚芷轻轻抬手,拦在他身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指尖轻点地面。

井中水面再起波澜。

幻象重现。

洪水如巨兽咆哮而来,堤岸崩裂,大地颤抖。

楚芷带着十余名妇孺,在井边忙碌。

她们用陶瓮汲水,倒入井中,再以木桩加固井壁。

有人哭喊,有人力竭,楚芷却始终不退,一遍遍重复:“水害人,也能救人——只要有人记得怎么用。”

画面骤转。

白起看见了自己。

年轻的自己,披甲执令旗,立于高坡之上,身后千军万马静候。

汉水大堤己开,洪流将至。

而就在此刻,一道身影从城门冲出——楚芷,单薄如纸,却逆流而奔。

她仰头望来,隔着风雨,隔着生死,嘴唇开合。

那一日,风太大,雨太急,他什么都没听见。

可此刻,幻象补全了声音。

“将军,你放的水,会养活未来的孩子,也会淹死现在的人。”

白起如遭雷击,猛然后退一步,却仍死死盯着井口,盯着那幻影中楚芷最后的眼神——不是恨,不是怨,是悲悯,是恳求,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

他一生征战,斩首百万,从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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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他听见了。

听见了那一声被风雨吞没的呼喊。

听见了三百人临死前在井边的祈祷。

听见了楚芷在泥泞中跋涉的脚步声。

听见了彼岸花开时,大地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军煞·楚芷静静站在他身旁,不再诘问,不再控诉。

她只是轻轻抬手,指向那口“甘醴”井,仿佛在说:他们曾努力活过,不是数字,不是战果,是人。

白起的呼吸越来越重,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额角青筋暴起。

他忽然弯腰,一把抓起井边一块尖锐的碎石。

石棱锋利,割破掌心,血顺着手腕滴落。

他却毫无知觉。

白起浑身剧颤,猛然抓起井边碎石,一下下砸向自己额头,额角皮开肉裂,鲜血顺着眼眶滑落,混着雨水流进嘴角,咸腥如锈。

他却恍若未觉,只嘶吼着,声音像是从地底掘出的断铁: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可我还是挥了旗!”

那一面令旗,轻若鸿毛,重逾山岳。

那一挥,不是为私仇,不是为暴戾,而是为了大秦的国策、君王的意志、军令的铁律。

可此刻,在这口名为“甘醴”的废井前,在这曾被他亲手淹没的文明残烬之上,所有的理由都成了刀刃,反刺入心。

昭南踉跄上前,伸手欲夺他手中碎石,眼中怒火未熄——这秦将竟敢自惩?

竟敢用血洗罪?

可就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一道青烟横亘其间。

军煞·楚芷静静立于白起身前,素衣无风自动,赤足踏泥不陷。

她抬手,轻飘飘一挡,却如山岳难移。

昭南顿步,呼吸凝滞。

她第一次开口,声如风过芦苇,低而清晰,仿佛自远古传来:

“你不是神,不必承担所有生死。你只需……记得那一刻你听见了。”

话音落,残庙上空乌云再聚,夜色翻涌如潮,暴雨将至。

可就在第一滴雨即将砸落之时,军煞缓缓抬手,五指微张——

雨滴竟悬停半空。

万千水珠凝于虚空,晶莹剔透,映着残碑微光,竟渐渐泛出幽蓝荧彩。

随即,一点、两点……化作万千光点,如星子绕碑盘旋,无声流转,仿佛为那一口枯井、那一段被湮没的记忆,点亮了一场迟来百年的守夜祭。

天地寂静。

白起瞪着血目,望着那口“甘醴”井,望着幻象中楚芷最后一次回眸,望着她唇边那句“水能杀人,也能救人”,终于,膝盖一软,重重跪倒。

血从额头不断滴落,渗入碑底泥土,像是一场无声的献祭。

他眼前黑暗如潮水涌来,意识沉坠之际,唯有那一声呼喊仍在耳边回荡——不是控诉,不是诅咒,而是一句恳求:“将军,你放的水,会养活未来的孩子,也会淹死现在的人。”

他闭上了眼。

子车延疾步上前,撕下衣襟为他裹伤。

动作粗粝却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是秦军旧部,追随白起二十余年,见过他斩首千军、号令万马,却从未见他如此脆弱,如此……真实。

就在包扎之际,一片干枯草叶从白起身怀滑落,轻飘飘坠入泥水。

荆和摸索着靠近,拾起那片残叶,凑近鼻尖轻嗅。

片刻,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仿佛听见了谁的低语。

“她说,”盲童仰起脸,声音清澈如泉,“若有人肯为井立碑,就把这草种在碑下。”

子车延怔住,低头看着那片几乎化尘的草叶,又望向那口半塌的古井,望向碑上“楚芷”二字。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蹲下,以手为锄,在碑根处掘出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将草叶埋入。

泥土合拢的刹那——

异变陡生。

腐叶之下,竟有细若游丝的根须悄然蔓延,如活物般钻入碑底裂缝,向深处探索,仿佛渴求着某种久违的归处。

那根须泛着极淡的青光,一寸寸扎进大地,似在回应某种沉睡百年的召唤。

昭南立于井畔,望着这一切,手中紧攥的《宗祀录》残卷终于缓缓松开。

羊皮卷落入井中,轻轻浮于积水之上,随即被幽暗吞没。

他低语,声音沙哑如磨石:

“从此,不祭仇,祭记得。”

远处荒原,夜色最浓处悄然松动。

第一缕阳光正悄然蓄势,欲刺破云层。

而在那残碑之下,谁也未曾察觉——泥土微微拱起,似有生命在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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