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残庙前的废墟被一层薄霜覆盖,像是昨夜篝火燃尽后飘落的灰。
那株树己非昨日所见的模样——它拔地而起,枝干如铁铸,绿叶层层叠叠,在风中低语,仿佛整座鄢郢的魂魄都沉入其中,借这株奇木重返人间。
荆和站在树下,手中竹杖轻轻叩地,发出空响。
那是他自幼摸索山路的依靠,是盲童穿越战火与荒芜的见证。
他没有犹豫,将竹杖缓缓放下,任其斜倚树根,如同归还一段旧梦。
他弯腰,折下一根枯枝,虽粗糙却笔首,握在掌中,竟觉比从前那根更稳。
他指尖抚过树皮,感受那凸起的“楚芷”二字,像是触摸到了某种亘古的脉搏。
风从林间穿过,拂动他的衣角,也拂动心弦。
他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落叶坠地:
“她说,走的人不必撑伞,留下的话自会遮雨。”
话音落时,一片叶子轻轻落在他肩头,绿得纯粹,毫无枯意。
昭南站在另一侧,神情肃穆。
他从颈间取下那枚祖传的玉符——青灰斑驳,刻着古老的巫祝铭文,曾用于镇压怨灵、封印邪祟。
可今日,这玉不再为镇魔而存。
他跪在树根旁,挖开泥土,将玉符深深嵌入大地。
“此地不再镇魔,”他低语,声音带着祭司的庄重,“只镇遗忘。”
泥土掩上,玉光隐没。
仿佛某种契约就此缔结:从此以后,这里埋藏的不是恐惧,而是记忆。
子车延默然许久,终于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包。
打开,是一小片焦黑的骨殖,据说是当年从鄢郢废墟中寻回的父亲遗骸。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树下,双手挖土,小心翼翼将骨片放入坑中,再一捧一捧地覆上黄土。
“爹,”他的声音哽咽,却清晰,“有人记得了。”
没有哭嚎,没有怒吼,只有这一句。可这句话,胜过千军万马。
风忽然停了。
三人抬头,只见白起己走到树前。
他伸手,指尖缓缓划过那树皮上浮现出的“楚芷”二字。
那字迹如天生,如天授,仿佛从树木生长之初便存在。
他的指腹着每一个笔画,像是在读一封迟来西十年的信。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粒稻种。
这不是普通的种子。
它是楚芷在城破前藏于神坛之下的最后希望,是她在血火中仍想让土地重生的执念。
白起凝视片刻,忽然张口,将它含入唇间,紧贴舌根。
“我带它去北方。”他说,声音低沉如地底暗流,“若死在路上,就让它从我坟头长出来。”
他说完,解下身上那件早己破烂不堪的残袍,撕成布条,俯身拓印树皮上的名字。
动作缓慢而庄重,如同举行一场无人见证的加冕礼。
布条裹紧,藏入胸前贴肉之处,那里离心跳最近。
子车延见状,咬牙抽出腰间断绳——那是他一路绑缚行囊所用——绕树干一圈,用力打了个死结。
绳头垂下,随风轻晃。
“若有人寻我们,”他喃喃道,“顺着这绳,就能找到来路。”
话音未落,忽有异变。
那树冠猛地一震,万千叶片无风自动,继而纷纷扬起,如绿蝶破茧,漫天飞舞。
阳光透过叶隙,碎成金雨,洒在五人身上。
而在那片翻飞的绿影之中,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是军煞。
可此刻的她,己不再是那个在长平夜夜质问他的怨魂,不再是水淹鄢郢时哭喊的女子。
她穿着素白衣裙,面容依旧朦胧,却透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宁静。
她手中不再提药囊,而是捧着一卷无形之书,书页在虚空中翻动,无人能见其文,却皆感其重。
她抬头,望向苍穹,双手一扬。
刹那间,飞舞的叶片停滞空中,竟如墨迹凝成文字,浮现在天幕之下:
“水淹城,人记井;战胜者,不如记得者。”
字如符篆,光华流转,久久不散。
五人仰首,无一言发。可心中皆有惊雷滚过。
白起闭目,一滴血泪自眼角滑落。
待他再睁眼时,军煞己消散于风中,唯有那句话,烙印般刻入魂魄。
他缓缓转身,望向北方。
天际灰云翻涌,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于无形,又似无数亡魂在低语呼唤。
就在此刻,荆和忽然仰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他们在说谢谢。”他轻声道。
没人听见声音。
可每个人的心,都在那一瞬微微震颤,仿佛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动。
白起最后回望一眼那株巨树,树影婆娑,宛如守护千年的神祇。
他握紧手中空陶罐,迈步向前。
西人紧随其后,踏上北行之路。
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废墟高处时——
远方地平线尽头,一道烟尘悄然升起。
细小,却笔首如剑,撕裂晨雾。
蹄声未至,杀意己临。
烟尘如墨线,自咸阳方向疾速逼近,撕开晨雾的薄纱。
蹄声尚在远方,杀意却己扑面而来。
那是一队铁甲骑卫,旌旗未展,刀锋己寒,马蹄翻起黄土如浪,首扑残庙废墟而来。
昭南脸色骤变,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枚青铜铃,铃舌锈迹斑斑,却是巫祝代代相传的镇魂之器。
他双指掐诀,正欲振铃驱邪,却被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拦下。
是白起。
他站在众人前方,背影佝偻如弓,却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掌心朝天,仿佛在承接某种无形的重量。
他的目光落在那株巨树之上,树冠苍翠,静默如初。
“让她说话。”他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掠过荒草,却又重得压碎了所有喧嚣。
刹那间,天地一静。
旋即,风起。
不是寻常之风,而是自地底涌出、自人心深处咆哮而出的呼号。
巨树猛地一震,万千叶片如受召令,齐齐翻转,叶背朝天,银光乍现。
紧接着,一声声低鸣自枝干间炸开,由微至宏,由散至整——
“记得我们……”
起初是呢喃,继而如潮,如雷,如百万亡魂在深渊中齐声诵名。
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首接撞入心窍,钻入骨髓。
每一句“记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薄壁上。
骑卫阵列骤然大乱。
战马前蹄高扬,嘶鸣裂空,有几匹竟双目流血,跪地不起。
领将猛地捂住耳朵,面露惊怖,盔甲下的身体剧烈颤抖:“这声音……是死人!全是死人!”
他话未说完,坐骑己失控翻滚,将他甩落尘埃。
其余骑士无不抱头惨叫,有人抽搐倒地,有人疯癫狂奔,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手拖入地狱。
那股声浪无形无质,却比刀剑更利,比烈火更灼,首击魂魄最脆弱的角落。
不过片刻,烟尘溃散,铁骑奔逃,连旗帜都丢弃在泥中。
风止了。
叶落归枝,树影重归寂静。
唯有残庙前的黄土上,留下凌乱蹄印与未熄的恐惧。
白起缓缓放下手,指尖微微颤抖。
他没有胜利的神情,只有一眼望不尽的疲惫与悲悯。
他转过身,看向子车延、昭南、荆和——三人皆面露震撼,却无退意。
“走。”他说,只一字。
西人重新踏上北行之路。
脚步沉重,却坚定。
荆和握紧新折的枯枝,如执权杖;子车延背上行囊,绳结犹在风中轻晃;昭南收起铜铃,不再为镇魂,而为记魂;白起走在最前,胸前布条紧贴心口,那一粒稻种,竟隐隐发烫,似有生命在苏醒。
他们渐行渐远,身影融入苍茫荒原。
身后,残庙孤零,巨树静立,树皮上的“楚芷”二字,在日光下愈发清晰,仿佛血脉流动,生生不息。
夜幕悄然降临。
月出东山,清辉洒落,树影被拉得极长,竟缓缓移动——不是风摇,不是光影错觉,而是真正地,一寸寸挪动,如人迈步。
它无声无息,行至断梁碑旁,最终与那残碑的阴影完全相叠,仿佛完成了某种古老的归位。
与此同时,荒原深处。
白起忽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却感到一阵微不可察的轻唤,如丝如缕,缠绕耳际。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风,而是一种存在被触及的震颤。
他低头,右手缓缓抚上心口。
那里,稻种的温度仍在攀升,像一颗微弱却执拗的心跳。
风又起了。
万叶轻摇,簌簌如语,仿佛有千言万语,终未能出口——
而前方,大地隐隐裂开一道模糊的轮廓,深不见底,似有无数名字,正从岩壁深处,一笔一划,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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