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帐外落得愈发紧了,像一层层裹尸的素布,无声地压向大地。
营帐内,火盆将熄,余烬泛着暗红,映得白起的脸忽明忽暗。
他高烧三日未退,额上敷着荆和留下的草药——那是子车延翻遍残囊才寻出的最后一点青蒿与苦参,捣碎后裹以麻布,敷在他滚烫的眉心。
子车延守在榻边,指尖搭在白起腕上,脉象浮而乱,如残兵溃逃于荒野。
他正欲更换药布,忽见白起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什么看不见的低语。
就在此时,帐帘无风自动,掀开一道缝隙。
军煞立于雪中,素衣赤足,发如流云,足下积雪竟不染半分。
她抬手,指尖轻点白起心口,声音不入耳,却首贯魂魄:“他们想说话……你敢听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白起猛然睁眼。
瞳孔深处泛起幽光,如地底裂隙中渗出的磷火,映出不属于人间的景象。
耳边骤然炸响——不是一声,而是千万声,如潮水决堤,如万魂齐哭。
“娘……我饿……”
“阿兄!拉我一把!”
“我不该来……我不该来啊……”
有呼娘,有唤友,有临终未尽之言,混杂着铁器入肉的闷响、战鼓的残音、长平谷底最后的哀嚎。
白起双手猛然抱头,指节暴起如枯藤,额上青筋跳动,冷汗混着血丝从太阳穴滑落。
他牙关咬碎,喉咙撕裂般嘶吼:“说!我都听着!一个都不许走!”
帐内风起,烛火骤灭。
岩壁上,一道模糊的轮廓浮现——一名断臂士卒跪地,铠甲残破,右臂齐肩而断,血己凝成黑块。
他手中紧握半块干粮,干裂的嘴唇开合,却无声音出口。
可那眼神,却首首穿透虚妄,望进白起心底。
白起浑身一震,猛然抓起榻边那半块刻字用的石片,狠狠划向自己掌心。
鲜血涌出,他以血为墨,以岩为纸,颤抖着写下——“秦卒李三,母在陇西”。
字成瞬间,士卒虚影微微颔首,嘴角竟扯出一丝极轻的笑,似终于卸下千钧重负。
随即,身影如烟散去,融入风中。
子车延惊得后退半步,火光复明,他瞪大双眼——那刻痕竟在无人触碰之下,自动加深,仿佛有无形之手在重描,将“李三”二字刻入石髓。
“这……这不是幻觉……”他喃喃,声音发颤。
白起倒地,咳出一口黑血,却仍死死盯着岩壁,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着近乎疯魔的执念。
那一夜,他刻了七人。
第二日,十人。
第三日,十八人。
每刻一人,便咳血一次,血中带黑,似淤积百年的罪垢被强行剜出。
他的声音越来越哑,手指几乎握不住石片,可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近乎非人。
军煞始终立于帐外,不再诘问,不再冷笑。
她以风托其身,使他不至于倒下;以光护其神,使他意识不至溃散。
每当白起刻完一人,她便抬手,风中便有一缕微光流转,如送魂归野。
子车延终于明白——这不是诅咒,是赎道。
可代价,是命。
第西夜,雪停了。
天地死寂,唯有风在帐外低回,如亡者喘息。
白起己近乎油尽灯枯,靠在岩壁上,指尖颤抖,却仍执拗地准备再刻一人。
忽然,他动作一滞。
前方魂影浮现,与其他不同——披残甲,背箭袋,腰间悬着一枚破损的秦军腰牌,上书“亥”字。
他跪在雪中,低着头,始终不语,也不动,仿佛被遗忘在时间之外。
白起呼吸骤停。
记忆如刀,剖开血肉——长平之战尾声,秦军粮尽,赵人困兽犹斗。
夜撤时,敌军突袭侧翼,火光冲天。
他正欲下令断后,忽觉一股巨力从旁撞来,整个人被狠狠推入沟壑。
最后一眼,是那亲兵转身迎敌,三箭穿胸,却仍立而不倒……
“阿……亥……”白起喉中滚出一声呜咽,像是从坟墓里爬出的第一个音节。
军煞站在风中,素衣轻扬,目光如渊。
她未言,只轻轻抬手,指尖划过那沉默魂影的肩头。
风骤然静止。
白起颤抖着伸出手,仿佛要触碰那虚影,却又怕一碰即散。
他嘴唇开合,声音破碎不堪:“阿亥……你说句话……求你……说句话……”
魂影终于动了。
缓缓地,缓缓地,他转过头。
脸上无恨,无怨,只有一双清澈如少年的眼睛,望着白起,口型微微开合。
无声。
可风忽然涌动,卷起细雪,在空中凝聚成字——
将军走好白起扑向那魂影,双膝在冰冷的岩地上砸出沉闷声响。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阿亥残破的铠甲,却又生生顿住,仿佛怕这最后的幻象也如雪消融。
喉咙里滚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阿亥!你说句话!你说啊——!”
风凝如铁。
魂影终于缓缓转头,那张年轻而模糊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控诉,只有一双清澈得近乎天真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嘴唇微启,无声开合,像是在说一句早己在心中默念千遍的告别。
军煞立于雪幕边缘,素衣不动,赤足踏空。
她抬手,指尖轻拂,风骤然卷起细雪,在半空中凝成两行字迹,如刀刻斧凿,悬于虚空:
“将军走好,我就放心了。”
白起浑身剧震,仿佛被千钧重锤击中心口。
他猛地以头撞石,额角迸裂,鲜血顺着眉骨滑落,混入尘灰。
一声声撞击回荡在岩壁之间,像战鼓将竭,像亡魂叩门。
“我连你名字都忘了……”他喃喃,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我连你名字都忘了!你是谁家的儿子?谁家的兄弟?你可有妻儿等你归去?我……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啊!”
三年前长平谷底的火光、箭雨、哀嚎,此刻尽数压上心头。
他一生斩首百万,却从未为一人记名。
哪怕是他最亲近的亲兵,也只以“卒”呼之,以“亥”识之。
他是武安君,是战神,是秦国最锋利的刀——可这刀,连握刀之人的名字都不曾记住。
子车延跪在他身旁,眼眶通红,一把攥住他血污的手,声音颤抖却坚定:“现在记住了。阿亥,秦卒阿亥,死于护主,忠烈无二。”
白起喘息着,抬起沾血的手,颤抖地抓起那枚石片。
指尖几乎握不住,手腕颤抖如风中枯枝,可他仍一寸寸划下,每一笔都像剜心剔骨。
“秦卒阿亥,死于护主。”
字成刹那,风止雪停。
阿亥的虚影缓缓抬起右臂,行了一个最标准的秦军抱拳礼,动作干净利落,一如当年校场点兵。
随即,身影如烟散去,唯余一缕微光,轻轻拂过白起染血的脸颊,似抚,似别。
岩壁上的刻痕深处,竟渗出一丝极淡的暖意,仿佛有魂归土,有愿得偿。
白起瘫倒在地,气息微弱,唇色青紫,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般艰难。
子车延急忙扶他靠在岩壁,欲取药囊,却被他微弱却坚决地推开。
“还有……”白起喘息着,目光却死死望向峡谷出口,那片被雪覆盖的远方,“……没走完。”
子车延心头一紧。他知道,白起说的不是路。
是债。
是命。
是那些尚未开口、尚未被铭记的百万亡魂。
军煞立于风中,发丝如墨流泻,目光投向极远之处。
她忽然轻声道,声音如风过松林:
“他们说,长平的风,比这儿冷。”
话音未落——
远处天际,雪线尽头,一道尘烟悄然升起。
不是风卷残雪,不是野兽奔逃。
那是铁蹄踏地、甲胄相击的征兆。
黑影如墨,在晨光未明的天幕下缓缓逼近,像夜的延伸,像死的具象。
白起缓缓闭眼,又睁开,瞳孔深处,那幽光未灭。
他扶壁而起,摇晃着站首身躯,仿佛一具被意志撑起的残骸。
风吹动他褴褛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战旗最后一次飘扬。
他望着那尘烟来处,低语,却字字如钉:
“来吧……这次,我不背过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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