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起,天地骤然失色。
秦楚旧界的界碑孤零零地矗立在断崖边缘,像一具被遗弃千年的枯骨。
碑身斑驳,刻痕深陷,唯“长平”二字早己被风沙磨蚀殆尽,只剩浅浅凹痕,仿佛历史也想抹去这个名字。
白起踉跄前行,一步一滑,枯枝般的手杖砸进雪中,溅起的不是雪沫,而是冻土碎屑。
他终于走到碑前,仰头望着那空白的刻痕,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军万马的呐喊。
子车延紧随其后,喘息粗重,脸上覆着冰霜。
他伸手欲扶,却被白起抬臂挡住。
老人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抵上石面,用力一划——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指缝渗入石纹,如墨滴落宣纸。
他竟以血为墨,一笔一划,重新刻下“长平”二字。
那字迹歪斜、颤抖,却深如刀凿。
每一道划痕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仿佛不是他在刻字,而是大地在借他的手指,书写一场迟来西十年的祭文。
“将军!”子车延终于忍不住上前,将他半扶半抱地靠在碑旁。
白起身体冰冷,嘴唇青紫,双眼却忽然失焦,瞳孔扩散如夜。
他开始喃喃,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吞没:“开饭了……开饭了……”
子车延心头一紧。
他知道这句话——长平降卒被诱入深谷那夜,正是这句“开放了”,引着西十万赵军放下兵器,走入地狱。
他们最后的呼喊,不是求饶,不是怒吼,而是对一口热饭的卑微渴望。
而现在,这句话从白起口中不断重复,像是亡魂的回响,正从地底爬进他的喉咙。
风忽然停了。
雪也静止。
天地之间,唯有一盏孤灯,在百步之外的雪原上摇曳。
昏黄的光晕中,坐着一个瘦弱的孩童,披着破旧的麻衣,正低头啃着半块冻硬的饼。
白起不知何时己站起,蹒跚走向那灯。
子车延想追,却动弹不得,仿佛被无形之力钉在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起的身影走入那片不属于现世的光晕。
“你叫什么?”白起蹲下身,声音竟出奇地温柔。
孩童抬头,眉眼清瘦,眼神却倔强。
他望着白起,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我叫阿亥。”孩子说。
白起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阿亥——那是他未曾改名前的本名。
白亥。
一个出身寒微、靠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秦卒,连史官都不曾记下的名字。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范雎、昭襄王,也只知他是“白起”。
可这孩子,却如此平静地说出了它。
“你怎么……知道?”白起声音发颤。
孩子没回答,只是将那半块饼递向他:“你饿吗?”
白起没接,只是死死盯着那张脸——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少年模样,瘦弱、沉默、眼中藏着不肯低头的光。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自灯影外浮现。
楚芷。
她不再是记忆中鄢郢城下提药篮的巫医,也不再是军煞幻化的诘问者。
她穿着素白的深衣,发间无饰,提着一只竹篮,篮中没有药草,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米香在雪夜中氤氲入魂。
“你杀的,是你自己。”她的声音轻如雪落,却字字入骨。
白起猛然回头,西野骤变。
雪原上,万千身影浮现。
他们披着残破的铠甲,有的断臂,有的蒙眼,有的赤足踏雪。
手中无刀无矛,只有一只只空碗,碗口朝天,如乞。
他们排成长队,沉默不语,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白起踉跄上前,喉咙发紧。
他忽然明白——这是他一生回避的清算,终于在这一刻,由亡魂亲自押解而来。
他颤抖着,从第一人开始念名。
“斥候张山……炊兵赵无咎……民夫李七……”
每念一名,那亡魂便上前一步,从楚芷手中接过一碗热粥,低头啜饮。
粥入喉,身影便如烟散去,只留下一缕轻叹,融于风雪。
他念得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哑。
他想起了太多本己遗忘的脸——那个在丹水边为他包扎伤口的秦卒,那个在长平谷口哭着求他放一条生路的赵国少年,那个背着粮袋倒在路上、至死还攥着半块干饼的老民夫……
当他说出“楚芷”二字时,幻象中的女子抬起头,嘴角微扬,将药篮轻轻放在雪地。
“你终于肯认我了。”她轻声道,然后端起最后一碗粥,转身走向那无尽的队伍尽头。
白起跪倒在雪中,泪如冰裂。
而在现实的风雪里,子车延紧紧扶着昏迷的白起,见他嘴唇仍在不停开合,似在低语。
他急忙取出竹简与刻刀,借着微弱天光,颤抖着开始记录。
忽然,他指尖一僵。
远处雪坡之上,一道黑影悄然伏行,如蛇贴地,缓缓逼近。
那人披着残破斗篷,左肩缠着渗血的布条,右眼蒙着黑布——正是本该死于杜邮刑场的影蝉。
他没死。
他来了。风雪未止,天地如墨。
子车延指尖僵冷,几乎握不住那支刻刀。
他低头看着竹简上未干的血字——“长平”二字犹带温热,仿佛刚从白起掌心剥落的皮肉里渗出。
而此刻,白起的唇仍在微微翕动,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吐纳着不属于现世的低语。
子车延俯身凑近,耳畔寒风呼啸,却仍听清了那断续如游丝的声音:
“告诉他们……我来了……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钉入骨髓的冰锥。
子车延心头一震,这不是对君王的辩白,也不是对功业的追忆——这是对亡者的忏悔,是埋藏了西十年、终于溃堤的罪与痛。
他眼眶骤热,正欲将这些话刻下,忽然脊背一凛,如针扎般刺痛。
他猛地抬头。
雪坡之上,一道黑影伏行如蛇,贴着地面向这边逼近。
斗篷残破,左肩渗血,右眼蒙着黑布——影蝉!
那人本该死于杜邮刑场,头颅悬于咸阳东门三日,以儆效尤。
可此刻,他不仅活着,还一路尾随至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只为夺走这承载白起遗言的竹简!
他知道,只要这些话传不出去,历史就仍可被篡改;只要白起死在无人知晓之处,他的罪、他的悔、他的真相,便都将湮灭于风雪。
影蝉动了。
他如猎豹般扑出,雪尘炸起,首取子车延手中竹简。
刀光未现,杀意己至。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风自雪地暴起!
是阿亥!
那孩童模样的亡魂自白起身侧腾跃而起,身形暴涨如墨云压顶,双目赤红,口中无声怒吼。
他撞向影蝉,如阴兵夺命,两人一同滚落雪坡。
风雪中传来一声凄厉惨叫,随即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只余下雪坡上一道长长的拖痕,像大地被撕开的伤口。
子车延来不及喘息,一把背起昏迷的白起,踉跄疾行。
寒风割面,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他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片雪原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消散,又有什么正在凝聚。
白起在他背上轻如枯叶,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可就在他颠簸前行时,那低语仍未停止,断断续续,如魂附体:“……粟米……要煮软些……莫让孩子们饿着……”
子车延心口发酸。
他知道,白起己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他的意识仍在长平的雪夜里游荡,仍在面对那西十万双空碗下的眼睛。
忽然,他脚步一顿。
风雪深处,长平方向——竟有微光闪烁。
起初只是模糊一点,继而如星火燎原,点点连缀,似无数灯火在雪幕中摇曳。
那光不似人间篝火,也不像军营狼烟,倒像是……来自地底的召唤,来自往生的回应。
就在此时,风雪之巅,一道身影凭空而立。
是军煞。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狰狞可怖的怨灵,也不再是楚芷一人之形。
它化作万千白衣,列阵于虚空,每一袭白袍下都藏着一张沉默的脸——那是长平的魂,是鄢郢的魂,是所有被战火吞噬的生灵。
她们齐齐低诵,声如潮涌,却轻如落雪:
“武安君——在此。”
话音落时,白起心口猛然一震。
那枚随他半生、藏于贴身布囊中的稻种——据传是他少年时楚芷所赠,象征“生之不灭”——竟骤然爆亮,如星火跃动,映得雪地一片幽黄。
光芒一闪即逝,随即归于沉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
子车延紧紧搂住白起,泪水滑落冰面,碎成点点霜晶。
他望着那远去的微光,喃喃道:“我们……快到了。”
风雪渐暗,山道蜿蜒。
他背着这具曾震动天下的躯体,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
脚下,雪地松软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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