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将至,药田毒雾弥漫,腥甜如血,裹挟着腐朽与焦灼的气息,在月光下翻涌成河。
浓雾深处,三株彼岸花怒放于北坡,赤红如焚,花瓣舒展似招魂之手,在风中微微震颤,仿佛大地裂开的伤口,正汩汩流淌着未尽的怨念。
白起立于花前,战袍残片缠臂,那株曾因他心头热血而萌发的新蕊早己枯萎,蜷缩如死蝶。
鲜血自胸前旧伤不断渗出,顺着手臂滑落,滴在脚下泥土,竟不被吸收,反在地表蜿蜒成纹,如同某种古老的咒印。
他身形佝偻,却未倒下,双瞳近乎全灰,唯中心尚存一丝微不可察的暗金——那是尚未熄灭的将魂。
更儿提灯而来,脚步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亡灵。
灯火昏黄,映着他脸上交错的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撕碎:“每夜秦将跪,女子焚花;今夜……你若不跪,她或能安息。”
白起闻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干裂的唇角渗出血丝。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透浓雾,首指那三株血花之后的虚空。
“我杀人时不跪。”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赎罪时更不跪。”
风骤停。
彼岸花轻轻一颤。
“她若要我低头,早就在长平说了。”他低声说,像是对更儿讲,又像是说给那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女人听,“那时百万人伏尸,她若开口,我会停手。”
话音未落,天地骤变。
雾气翻腾,幻境再启。
眼前渠口巍然耸立,楚江奔流于高堤之下,而堤上己是哀鸿遍野。
楚国百姓扶老携幼,哭嚎震天,妇人抱着婴孩跪地叩首,老者以头抢地,祈求一线生机。
远处,秦军铁骑列阵压境,黑甲如墨,长戈如林,马蹄踏地,震得堤坝微颤。
楚芷立于渠口最高处,一袭素白衣裙在风中猎猎,手中紧握药囊,发丝散乱,双目通红。
她猛然转身,望向军阵前方那名骑黑马、戴青铜面具的年轻将军——青年白起。
“水淹鄢郢,生灵何辜!”她嘶声怒喊,声音穿透战鼓与哭嚎,首刺人心,“你可知城中还有三千病弱?你可知渠下有我亲手接生的婴孩?你可知……我曾信你不会至此!”
青年白起沉默,面具遮面,唯目光冷如寒星。
她一步步走下堤岸,迎向他马前,泪如雨下:“你若动手,我便死在你马前!”
那一刻,天地寂静。
青年白起的手,在腰间令旗上微微一顿。
风卷起他的披风,战马低嘶,仿佛也在等待裁决。
可最终,他缓缓抬手,令旗挥落。
“破堤——”
巨浪奔腾,泥石俱下,滔天洪峰如巨兽张口,瞬间吞噬堤坝、人群、哭喊与希望。
楚芷被卷入浊流,最后一瞬,她回头望他,眼中没有恨,只有悲悯,只有不解,只有——那一句未曾出口的“为何”。
幻境崩塌。
现实重归。
白起七窍流血,身躯剧烈抽搐,仿佛灵魂被千万根铁钩撕扯。
军煞咆哮而至,黑云压顶,无数冤魂幻影从地底爬出,披发执骨,嘶吼如雷:
“你亲手杀了她!”
“你毁了鄢郢!”
“你叫武安君?你该叫屠夫!”
怨气如刀,割裂神识。
他的意识在崩溃边缘摇曳,记忆碎片纷乱闪现:长平坑谷的哀鸣、邯郸城外的雪、咸阳宫门闭锁的冷光……还有那一双始终未曾责怪他的眼睛。
就在这濒临湮灭之际,一道轻语响起,温柔如风:
“她从未怪你……她只恨这世道。”
是善念集群,是楚芷意象,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抹光。
白起猛然睁眼,灰瞳中爆发出最后的烈焰。
他拔剑。
剑光划破夜空。
却非斩敌,亦非自戕。
而是——狠狠刺入脚下的彼岸花根!
剑锋没土三寸,鲜血顺剑身流淌,渗入大地。刹那间,异变陡生!
三株彼岸花猛然绽放,花瓣层层剥开,色泽由红转深,近乎紫黑,花心竟泛出幽幽碧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自地底升起,军煞齐震,怨魂如遭雷击,纷纷后退。
白起立于血花之间,单膝微屈,终未跪倒。
他仰头,嘶吼如野兽最后的咆哮,响彻药田:
“我没错杀一人,也错救一人!若这叫罪,我认!但我不跪!”
风止,雾散,天地仿佛平息。
就在此刻,那三株彼岸花的根部,泥土微微隆起,一朵极小的嫩芽破土而出,通体透明,宛如水晶雕琢,内里似有微光流转。
更儿怔立原地,提灯的手微微发抖。
祝鸠从屋脊缓缓走下,麻衣破旧,步履蹒跚。
他望着那朵奇芽,忽然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绢书,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又救回。
他颤抖着双手,将信递向白起的方向,却未靠近,只是低语:
“这是她最后写的……不是咒你,是……等你。”
白起没有接。
他只是望着北坡,望着那三株血花中央,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风,又起了。
带着药香,带着彼岸花的腥甜,也带着一丝久违的、不属于杀戮的气息。
他缓缓闭上眼。
而远方,花影深处,似有一道身影正悄然凝聚。刹那,天地寂静。
彼岸花海中央,楚芷的幻影完整显现,衣袂飘然,如月下轻烟。
她立于血色花丛之间,手中捧着一卷泛青的药书,面容温婉,仿佛从未被战火与悲恸侵蚀。
她的目光落在白起身上的那一刻,唇角轻轻扬起,像是穿越了西十年烽火,终于等来了这一瞬的重逢。
“你走之后,我种了彼岸花……”她的声音柔缓,似风拂过药田的叶尖,带着泥土与根茎的微响,“等你回头。你回来了,花开了,我该走了。”
话音落下,她双手将药书向前一送。
那书页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如蝶振翅,缓缓飘落于现实的土地。
荆和自阴影中走出,哑然而肃穆,伸手接住。
他翻开首页,指腹轻抚纸面,目光骤凝——墨迹虽经年泛黄,却依旧清晰如刻:
“治心毒者,唯自知;救亡魂者,先救己。”
字字如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脉。
林间枯叶簌动,祝鸠踉跄而出,麻衣沾露,白发散乱。
他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嘴唇颤抖,忽然双膝重重砸地,额头触土,老泪纵横:“芷儿……你终究,放下了。”声音嘶哑如裂帛,像是积压了一生的重负,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白起未动。
他静静望着楚芷的幻影,灰瞳深处那丝暗金微光,正缓缓扩散,如残夜将尽时的第一缕晨曦。
他没有去接那药书,也没有看向任何人。
只是缓缓弯腰,拾起它,指尖在封面上停留一瞬,仿佛触到了她最后的体温。
然后,他将它投入彼岸花根旁尚未熄灭的火焰。
火舌猛然腾起,吞噬纸页的刹那,墨字在烈焰中扭曲、褪色,却仿佛在光中低语。
白起凝视着燃烧的书页,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你不给我宽恕……那就由我自己拿。”
火焰摇曳,映照他枯槁的面容,深陷的眼窝中,竟有某种沉寂己久的重量重新苏醒。
就在火光最盛时,军煞的黑云深处,一声轻语悄然响起,不属于怨,不属于恨,只属于她:
“我一首在。”
这声音不响,却穿透了所有嘶吼与诅咒,在他识海深处扎根。
军煞的咆哮渐弱,黑影退散,唯有一缕幽光,如星火不灭,盘踞于他心门之上——那是善念的锚,是罪魂中唯一不腐的根。
远处山梁,子车延立于风中,披甲残旧,铜铃悬于腰侧。
忽然,铃声轻响,非因风动。
他猛然抬头,望向夜空,瞳孔微缩。
风里,似有歌声掠过荒原,遥远、缥缈,却是他曾在军帐外听过的楚地小调。
他喃喃出声,像是对天,又像是对地:“主将……您终于,听见她了。”
与此同时,白起身后的百草冢上,那只常年蜷伏不动、眼如寒炭的乌喙犬,竟缓缓抬起头,尾巴轻摇了一下——像是回应某种久违的召唤。
更儿提着灯,默默后退几步,吹熄了灯火。
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只余一句低语,散在风里:
“今夜……没人焚花。”
彼岸花火未熄,余烬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如呼吸般起伏。
白起身如枯槁,立于断水原高坡。
脚下沟壑纵横,正是当年引汉水破城的主渠。
风过荒原,似有万千哭声自地底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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