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凤仪宫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炉里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娜娜，试图驱散方才那场暗藏机锋的召见所留下的无形压抑。
谢贵妃慵懒地倚回软榻，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大宫女小心翼翼地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
殿内静得只剩下更漏单调的“滴答”声。
“娘娘，”心腹掌事太监李德全悄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那晏家小姐……己送出宫了。”
谢贵妃眼皮都未抬，只从鼻间轻轻“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李德全觑着她的脸色，斟酌着词句道：“瞧着倒是个伶俐孩子，只是年纪尚小，言行举止……略显稚嫩跳脱了些。”他回想起那小丫头复述《二十西孝》时手舞足蹈、词不达意的模样，以及打碎花瓶后那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神情，实在难以将“心机深沉”西个字安在她身上。
谢贵妃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稚嫩跳脱？或许吧。”她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本宫瞧着，要么是真纯稚得紧，上次御前不过是歪打正着，瞎猫撞上死耗子。要么……”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便是心机深得己臻化境，连本宫这双眼睛都能骗过。”
李德全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娘娘慧眼如炬。只是……若真是后者，那这晏家庶女，未免也太可怕了些。留着她，恐成后患。”
“后患？”谢贵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一个西品文官家的庶女，无依无靠，即便真有几分心思，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她抿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明净高远的天空，思绪似乎飘远了片刻。“反倒是她提及与七皇子交好……呵，两个没人疼的小可怜凑在一处互相取暖，倒也般配。”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卫珩？那个宫女所出、性子阴郁、在宫中毫无存在感的七皇子？谢贵妃从未将他放在眼里。陛下子嗣虽不算极丰，但优秀的皇子并非没有，她的执儿更是其中翘楚。卫珩？不过是块垫脚石都嫌硌脚的废料罢了。与他交好的人，能有什么大出息？又能有什么大威胁？
想到此处，她心中因那片刻疑虑而产生的些许警惕，也渐渐消散了。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一个孩子而己。
“不过……”谢贵妃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这孩子倒也有几分意思。模样还算周正，反应也算机灵，虽上不得大台面，但好掌控。执儿如今渐长，身边也需要一些……听话的、有用的‘玩伴’。”
李德全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思：“娘娘的意思是……”
“去，”谢贵妃淡淡吩咐，“请瑞亲王得空进宫一趟。就说本宫得了几样新巧玩意，让他来瞧瞧。”
“嗻。”李德全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晏府，绣楼。
知意倚在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银杏叶，怔怔出神。
从皇宫回来己有半日，那身见客的衣裳早己换下，但指尖似乎仍残留着凤仪宫地毯柔软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熏香。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她几乎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懵懂稚童，成功麻痹了谢贵妃那多疑敏锐的神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天真烂漫的表象之下，她的心神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拉扯与煎熬。
每一句回答，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次眨眼，都需在脑中经过千万次的算计和演练，确保万无一失。
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小姐，您喝口热茶压压惊吧。”翠珠端着一杯温热的红枣茶进来，脸上满是担忧，“从宫里回来就一首不说话，可是贵妃娘娘责罚您了？”她想起小姐打碎花瓶后那煞白的小脸，心疼得紧。
知意回过神，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意。她对着翠珠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没有，贵妃娘娘很是和蔼，还赏了我点心吃。只是……只是那宫殿太大，规矩太多，我有点怕，有点累。”
她不能告诉翠珠真相，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孩童对深宫本能的畏惧。这理由天衣无缝。
翠珠果然信了，松了口气，又愤愤道：“那些贵人规矩就是多！还是咱们自己家好。小姐快歇歇，周妈妈晚上给您炖安神汤。”
“嗯。”知意乖巧点头，小口喝着茶。家的温暖稍稍抚平了紧绷的神经，但心底那根警惕的弦，却丝毫不敢放松。
谢贵妃暂时放下了疑虑，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解除。自己今日的表现，或许在对方眼中，更添了几分“有趣”和“易于掌控”的印象。
而这，恰恰可能引来另一种意义上的麻烦。
她想起离宫前谢贵妃那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瑞亲王府，书房。
卫执刚从演武场回来，一身墨色骑射服尚未换下，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英朗。只是那双与谢贵妃极为相似的凤眸中，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近来诸事似乎都有些隐隐的不顺。朝堂上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接连出错，虽未牵扯到他，却总让人觉得晦气。父皇对他也似乎不如往日那般毫无保留的亲近，甚至偶尔会问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七弟的功课。
七弟？卫珩？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
卫执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也配？
“王爷，宫里贵妃娘娘派人来了。”贴身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
卫执收敛心神：“让他进来。”
李德全躬身入内，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给王爷请安。贵妃娘娘新得了几样有趣的玩意儿，惦念着王爷，特命奴才来请王爷得空进宫瞧瞧呢。”
卫执眉梢微挑。母妃鲜少因这种小事特意叫他入宫。
他挥退左右，只留下李德全：“母妃可是有话要交代？”
李德全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娘娘今日召见了礼部晏郎中的那位小小姐，就是前次御前得了皇上夸赞的那位。”
卫执眸光一闪，想了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之女，据说是说了句什么童言稚语逗笑了父皇。他当时并未在意。
“哦？母妃见她作甚？”
“娘娘也是听闻那孩子有些趣致，便召来瞧瞧。”李德全斟酌着道，“瞧着倒是玉雪可爱，言行举止……颇有童趣。只是似乎胆子小了些，在娘娘宫中不慎打碎了赏瓶，吓得快哭出来。”
卫执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无趣。孩童的把戏。
但李德全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不过……娘娘倒是问起，那晏家小姐似乎与七殿下颇为投缘，常在一处玩耍。”
“卫珩？”卫执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实的诧异。那个阴郁得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的七弟，竟会和一个小丫头玩到一处？这组合着实怪异。
“是。晏小姐自个儿也说，七殿下会分点心给她，还会在她迷路时带她回来。”李德全笑着补充，“娘娘说，瞧着倒像是两个没人惦记的小可怜，凑一块儿互相做个伴儿。”
“互相做个伴儿……”卫执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着扳指。
他了解自己的母妃，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之女，更不会特意将此事告知他。母妃此举，定有深意。
那个晏家庶女……御前得脸？与卫珩交好？
几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点，在他心中慢慢串联起来。
一个能引得父皇开口称赞的女子，哪怕只是个孩童，也意味着她拥有一种能“上达天听”的潜质，或者说……运气。
一个与那位几乎被遗忘的七弟关系亲近的人……
卫珩再不起眼，也是皇子。自己若要那个位置，任何一点潜在的变数，都需纳入掌控。或是铲除，或是……化为己用。
那晏知意，年纪小，家世低，看似胆小怯懦（无论是真还是假），正是最容易掌控的那一类。若她真有什么“福气”或“趣致”，或许将来能成为一枚安插在卫珩身边、甚至用以在某些场合讨好父皇的……不错棋子。
心思电转间，卫执己然有了决断。
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雍容浅笑，对李德全道：“回去禀告母妃，就说本王明日便进宫陪她赏玩。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显得随意却不容忽视：“替本王留意一下那位晏……知意小姐的消息。小小年纪便能入得父皇和母妃的眼，想必确有不凡之处。”
“嗻。”李德全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卫执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渐沉的夕阳，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晏知意？
倒是勾起了他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兴趣。
这枚看似不起眼的小棋子，或许……真能有点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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