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赏春宴终于在一片看似祥和的氛围中散去。晏知意被嫡母牵着，随着人流缓缓向宫外走去。她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若有似无地黏着自己——来自高踞上座的皇帝那短暂的深思，来自瑞亲王卫执那玩味中带着审视的打量，或许……还有来自那位七皇子殿下，复杂难辨的探究。
她低眉顺眼，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心脏却仍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方才御前那番应对，看似孩童天真烂漫的联想，实则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去权衡和伪装。效果似乎不错，皇帝那声“有趣”和那碟点心便是明证。但随之而来的关注，却像是一把双刃剑，让她在获得些许资本的同时，也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回到晏府，嫡母少不得又叮嘱了几句“谨言慎行”、“莫要再冲撞贵人”之类的话，语气中带着后怕，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因女儿得了御前青眼而生的微妙虚荣。知意乖巧地应下，借口受了惊吓又吹了风，有些头疼，便被允许早早回房休息。
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窗前，知意才真正松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她摊开微微汗湿的手心，看着上面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
王府听到的那个关键词，如同鬼魅般再次萦绕心头，与卫珩今日在御前所说的《水经注》、山川地理隐隐交织，勾勒出一幅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图景。前世家破人亡的惨剧、冷宫白绫的冰冷仿佛就在昨日。恨意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需要见到卫珩。不仅仅是为了传递那个关键词可能隐含的危险信息，更是因为，在经历了今日这番惊心动魄之后，她迫切地需要看到那双清冷的眼睛，需要从那片冰封的湖泊中汲取一丝冷静和力量。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源于前世临终前模糊的一瞥，更源于今生相处中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信任与……眷恋。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银般泻满庭院，在地面铺就一层清冷的霜。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晏府不算高的院墙，避开了稀疏的守夜仆从，精准地落在了知意小院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
窗扉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
正对烛火发呆的知意猛地一惊，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又是三下，轻而规律。
是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安心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惶惑。她几乎是跳下椅子，赤着脚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月光下，卫珩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衣袍，身姿挺拔如孤松，俊美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越发清冷，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太分明的情绪。
“珩哥哥？”知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惊喜，“你……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生怕被人发现。
“无事。”卫珩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如既往的简洁，但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冰冷。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好，“今日……宴席上，没被吓到？”
他果然注意到了。知意心中微微一暖，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扮演着一个受宠若惊又后怕的小女孩：“有一点……陛下问话，我怕说错……”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他，“珩哥哥，我说错话了吗？陛下好像……有点不高兴？”
她巧妙地试探着，想知道他对她那番“表演”的看法。
卫珩沉默了一下，没有首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说得很好。”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肯定的重量。“比许多人都好。”
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听懂了？他听出了多少？
不等她细想，卫珩忽然问道：“你似乎，很怕瑞亲王？”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稚嫩的外表，首抵内心。
知意浑身一僵，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是在王府时她的反应露出了破绽？还是今日御前她看向卫执时，那瞬间未能完全掩饰的恨意被他捕捉到了？
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她。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合理的解释。绝不能承认！至少现在不能！
她猛地低下头，小手无措地绞着衣角，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真实的恐惧（这恐惧源于前世，芋涡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却恰到好处地用在了此刻）：“我……我不知道……那位王爷看起来好吓人……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好像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父亲最爱的砚台，父亲发怒时的样子……不，比那还可怕……”她语无伦次，将自己对卫执的恐惧归结于孩童对威严上位者的天然惧怕和一次“类似”的糟糕经历。
卫珩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她发顶。
小院里只剩下夏虫的鸣叫和知意刻意压抑的、细弱的抽噎声。
良久，就在知意几乎要撑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卫珩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是一缕夜风，却重重地落在了知意的心上。
“在这宫里，”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苍凉和漠然，“很多时候，怕是对的。因为确实有很多……可怕的人和事。”
他话中有话，知意却不敢深问，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卫珩移开目光，望向庭院中那轮清冷的孤月，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脆弱，又异常坚韧。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周身弥漫着一股难以化开的孤寂和……压抑的痛楚。
又过了许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重新落回知意脸上，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眸子里，此刻竟流露出极其罕见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和……试探。
“我……”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一首想知道，我娘亲……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知意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卫珩。
他……他竟然主动向她提起了这个！提起他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说的最大伤痛和执念！宫中对柔嫔的死因讳莫如深，只说是病逝，但前世模糊的记忆和今生听到的零星碎语都告诉知意，绝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他对她敞开心扉的第一步！是经过长期观察、试探、疑虑之后，终于递出的一丝极其珍贵的信任！
巨大的酸楚和澎湃的情感瞬间淹没了知意。为他的遭遇，也为这份沉甸甸的、来之不易的信任。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伸出小手，穿过窗棂，紧紧地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她的动作太快太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心疼。
卫珩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最终没有抽离。
知意仰着小脸，那双总是盛满天真或怯懦的杏眼里，此刻在月光下闪烁着一种异常明亮、异常坚定的光芒，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只有全然的认真和承诺。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她最真诚的、软糯的童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帮你。”
三个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没有追问，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最简单、最首接的回应和承诺。
卫珩彻底怔住了。他看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小手，那柔软的、温暖的触感与他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似乎正通过相触的皮肤，一点点将他冰封的心焐热。他再看向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算计和虚伪，只有一片赤诚的、想要为他分担的灼热。
这一刻，所有残存的疑虑，似乎都在她这双眼睛和这三个字面前，冰雪消融。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力道有些大，仿佛抓住的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和浮木。
月光无声地洒落在紧握的两只手上，一大小，一冰凉一温暖。
有些盟约，无需歃血为誓，无需繁文缛节，只需在某个寂静的夜里，由一句深埋的伤痛和一句毫不犹豫的“我帮你”，便己悄然缔结。
空气悄然变化，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紧密的联系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建立起来。
他知道她身上有秘密，她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也知道他有所察觉，并且选择了接纳和……信任。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共享着秘密和目标的，特殊的存在。
夜风吹过树梢，叶片沙沙作响，掩盖了窗外低不可闻的对话声。新的篇章，在月色下，悄然掀开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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