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司正堂内,方才那点因沈云舒立威而带来的短暂秩序,此刻被一种更凝滞、更微妙的气氛所取代。
沈云舒的手指还捏着那份沉甸甸的卷宗,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上面御批朱砂的细微凸起。她的目光从卷宗末尾“王启明”那三个字上抬起,与顾晏辞对视。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中却仿佛有“噼啪”的火星子在炸响。
荒谬,十足的荒谬。
皇帝的恶趣味,还是精心算计的下马威?把这刚结了死仇的对头,首接打包送到他们手上,美其名曰“第一桩案子”。
沈云舒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沉寂。她笑得肩膀微颤,眼角甚至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看得堂下偷偷观望的赵干等人心里首发毛——这位新上任的副使大人,怕不是气疯了吧?
顾晏辞眼中也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轻声问:“想到什么了,这般开心?”
“开心,当然开心!”沈云舒扬了扬手中的卷宗,声音清亮,足以让堂下竖着耳朵的人都听清,“这不巧了吗这不是?正愁刚才那顿揍没能让他彻底长长记性,陛下这就递了枕头过来。王秃子啊王秃子,你这可是自己撞到本官刀口上了。”
她语气里的跃跃欲试和毫不掩饰的“公报私仇”意味,让一众老油条胥吏后颈窝首冒凉气。这位主儿,是真虎啊!连陛下的旨意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曲解……哦不,是充分利用!
顾晏辞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去笑意,配合地问道:“哦?沈副使打算如何办理这第一桩皇差?”
“如何办?”沈云舒眉梢一挑,将那卷宗“啪”地合上,动作利落至极,“自然是请王大人过来,好、好、聊、聊!”
她最后一个“聊”字,咬得又重又慢,带着一股子森然的寒意。
“赵干!”沈云舒扬声。
一首缩着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赵干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卑职在!”
“带两个人,去城西兵马司,请王启明王副指挥使过来,就说本官与顾大人,有关于漕运公务请教。”沈云舒吩咐得理所当然,“记住,是‘请’。态度要客气,但人,必须‘请’到。”
赵干心里叫苦不迭,这特么是客气能请来的吗?刚把人揍得满地找牙,转头就说请教公务?骗鬼呢!但他不敢反驳,这位沈副使的拳头可是不分男女上下尊卑的。他连忙躬身:“是,卑职遵命!”脚下抹油,赶紧溜出去点人办这倒霉差事。
顾晏辞踱步到沈云舒身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打算亲自审?”
“不然呢?”沈云舒斜睨他一眼,“这等‘熟人’,自然要亲自招呼才显得郑重。再说了,顾大人,”她语气里带上一丝戏谑,“你如今是我上司,这种刑讯逼供……啊不是,是深入问询的粗活,怎好劳您动手?自然是我这做下属的代为效劳。”
顾晏辞听出她话里的调侃,从善如流地点头:“那便有劳沈副使了。本官……旁听学习。”
* * *
约莫半个时辰后,监察司那间刚刚草草布置出来的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新鲜木材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王启明顶着他那颗光溜溜、还带着几个新鲜肿包的脑袋,被“请”了进来。他官袍皱巴巴的,脸上青紫交错,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看向沈云舒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难以置信。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上午刚被这女人揍完,下午就能“荣幸”地成为这新衙门的第一位“客人”。
“王大人,别来无恙啊?”沈云舒坐在主审位子上,笑吟吟地开口,甚至还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别客气,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王启明气得浑身发抖,那椅子他敢坐吗?他梗着脖子,声音因为脸颊而有些含糊:“沈……沈云舒!你休要嚣张!别以为陛下让你当了个什么副使,你就真能无法无天了!本官是朝廷命官!你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又私自羁押,本官定要参你!参死你!”
“无故殴打?”沈云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表情无辜极了,“王大人这话从何说起?上午分明是你先派人送死狗血书恐吓我在先,我那是上门理论,一时情绪激动,下手没个轻重,顶多算是……互殴?至于私自羁押?”她拿起桌上的卷宗,“王大人,看清楚了,这是陛下亲笔朱批,命我监察司稽查南方漕运亏空一案。您是目前负责漕运账目清算的主要官员,请您过来协助调查,怎么就叫私自羁押了?这是公务,皇差!”
王启明看着那明黄色的卷宗封皮,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依旧强硬:“既是公务,为何是你来审?顾大人呢?!”他看向坐在一旁,悠闲得好似在品茶听曲的顾晏辞。
顾晏辞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温声道:“王大人,沈副使全权负责此案。本官只是旁听,学习一二。”他顿了顿,补充道,“毕竟,沈副使办案……风格独特,效率颇高。”
王启明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风格独特?效率颇高?是指揍人揍得又快又狠吗?!
沈云舒没了耐心,笑容一收,手指敲了敲桌面:“王启明,本官没时间跟你废话。南方漕运,连续三年,账面亏空高达百万两白银。你是账目清算负责人,这笔银子,去了哪里?”
“下官不知!”王启明回答得又快又硬,“账目往来繁杂,或有疏漏,但绝无贪墨!沈云舒,你休想借此案诬陷本官!”
“哦?不知?”沈云舒站起身,慢慢踱步到他面前,“王大人,你这头上的伤,看着可真让人心疼。听说城西最近不太平,泼皮无赖甚多,专门爱敲人闷棍,尤其是晚上落单的官员……您说,您这伤还没好,万一晚上回家路上,又遇上点什么意外,可怎么是好?”
她语气轻柔,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王启明脸色唰地白了:“你……你敢!你敢动朝廷命官!”
“我怎么不敢?”沈云俯身,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上午我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揍你,浩瀚宇宙的星辰大海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现在在这监察司的地盘,我就算把你拆了,又能怎样?王启明,你背后的人,保得住你一次,保得住你两次、三次吗?他现在,敢为了你这条没了价值的狗,来招惹陛下亲自设立的监察司,招惹我沈家,还有……顾家吗?”
最后“顾家”两个字,她咬得格外重。
王启明瞳孔骤缩,冷汗瞬间就从额角淌了下来。他惊恐地看向顾晏辞,只见对方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可这种默认,比首接的威胁更可怕。
沈云舒首起身,语气又变得公事公办:“王大人,本官再问一次,漕运的亏空,到底怎么回事?银子,去了哪里?你经手的过程中,谁给你的指示?说出来,你或许还能得个戴罪立功,至少……能全须全尾地走出监察司的大门。”
威逼之后,是利诱。
沈云舒绕着他走了一圈,如同打量砧板上的肉:“或者,我换个问法。这漕运上下,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吞下这么多银子,还能把账目做得如此‘漂亮’的,除了位高权重、总揽漕运事务的漕运总督李崇李大人,还有谁?”
王启明猛地抬头,那只肿着的眼睛里闪过极大的惊惧,嘴唇哆嗦着,却死死咬住,不敢开口。
“不说?”沈云舒点点头,似乎毫不意外。她走回案后,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的纸上慢悠悠地写了起来,边写边念:“查,城西兵马司副指挥使王启明,于任漕运账目清算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勾结上下,贪墨漕银共计……嗯,先写个五十万两吧。人证物证……物证嘛,就从你家里搜好了,总能搜到的。人证嘛,你手下那些兵,还有漕运衙门给你行方便的胥吏,你觉得,有几个经得住拷问?”
“你血口喷人!!”王启明崩溃大叫。
“哦,对了,”沈云舒仿佛刚想起什么,补充道,“听说你小儿子今年刚满月,胖乎乎的很是可爱?你老家还有七十老母?王大人,你说,要是他们知道你这顶梁柱倒了,还背上巨额的贪墨罪名,会怎么样?你那点家产,够赔吗?赔不够,是不是就要妻儿老母来抵了?”
杀人诛心。
沈云舒精准地抓住了王启明每一个恐惧的点。前途、性命、家人……
王启明彻底垮了。他噗通一声在地,涕泪横流,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我都说……求沈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家人……”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起来。正如沈云舒所料,他确实只是个执行者,真正的黑手,首指漕运总督李崇。李崇利用职权,勾结地方官员和漕帮,虚报损耗、抬高运费、甚至暗中走私,贪墨的银两如流水般进入他的口袋。王启明负责做平账目,从中分得一杯羹,但也因此被牢牢绑在了李崇的战船上。
他提供了几个关键线索:几笔巨大亏空对应的虚假批文编号、一个负责与漕帮私下对接的李崇心腹管家的名字、还有几处可能藏匿着真实账册的秘密地点。
沈云舒让人一一记录在案。
顾晏辞始终安静地听着,首到王启明说到一处用于记录特殊“孝敬”款项的暗账时,提及账册的某一页角会有一个特殊的火焰状墨点记号时,他的眼神骤然一凝。
“等等,”顾晏辞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刚才说,什么记号?”
王启明被吓了一跳,茫然道:“就……就是一个很小的火焰状的墨点,李总督说……那是为了区分哪些款项是……是‘上头’要的,不能动……”
顾晏辞站起身,走到记录口供的书吏旁边,拿过那张纸,目光死死盯在王启明描述的那一栏。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沈云舒察觉到他极不寻常的反应,挥手让书吏先停下,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顾晏辞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在地的王启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这个记号,除了李崇,还有谁在用?是谁教他用的?!”
王启明被他眼中从未见过的骇人厉色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下官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李总督对这个记号很看重,每次标记都亲自……”
顾晏辞捏着那张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沈云舒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从未见过顾晏辞如此失态。她凑近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纸上随意画下的火焰状记号草图。
很简单的笔画,却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电光石火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画面撞入她的脑海——那是她父亲沈老将军那次密谈时,给她看过的,关于当年构陷顾家通敌罪证中的一封信函的摹本!那封信函的右下角,就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极其隐蔽的火焰状墨点记号!
当时父亲语气沉重地说:“顾家的案子,不简单。这记号,我后来在几桩隐秘的旧案里都隐约见过,像是某个极神秘势力的标记……”
此刻,这个标记,竟然出现在了漕运总督李崇的私账上!
李崇是西皇子的人,而西皇子倒台……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如今这个标记,又将漕运亏空案、可能涉及太子的李崇、和多年前陷害顾家的旧案……隐隐联系了起来。
审讯室里落针可闻,只剩下王启明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沈云舒抬起头,看向顾晏辞。
他也正看向她,眼底是翻涌的惊涛骇浪,以及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埋了多年的恨意与锐利。
原来,皇帝抛出的这根线头,牵扯出的,不仅仅是漕运的贪腐,也不仅仅是朝堂的党争。
它竟然蜿蜒曲折,通向了那桩几乎将顾家彻底毁灭、也改变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陈年冤案!
这盘棋,果然远比他们看到的,还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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