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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留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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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斜切进营帐时,独孤如愿正跪在辕门外的雪地上。他没穿甲,单衣贴着脊背,肩头结了一层薄霜。昨夜押着阿史那赤环回营,刚进中军帐就被尔朱荣一脚踹翻在地,刀鞘砸得他肋骨发闷。那句话还在耳边炸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替我定胡虏生死?”

他没辩。

只是把赤环推到帐中,双膝一弯,跪下。

“此人可降。”他说,“羌胡劫粮,因我军先焚其草场。杀他一人,不过泄愤;留他一命,或可安陇右。”

尔朱荣冷笑,手指戳着他额头:“你倒会装仁义?前在贺兰川外烧寨子,火光三里外都看得见。现在跟我说‘安境’?”

“那是警告。”他抬头,“不是屠戮。”

“少废话!”尔朱荣猛地起身,“明日午时,校场斩首。你去监刑——刀落人头,不得迟疑。”

亲兵上来架他,他不动。

“我还在跪。”

“你——”

“我以鲜卑古礼请命。”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冻土,“三日不食,不移膝寸。若主公执意杀之,请先踏过我的脊梁。”

帐内死寂。

尔朱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啊,那就跪着。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是细碎的颗粒,打在脸上像针扎。后来渐渐密了,落在他左颊那道新伤上,血痂被寒气一激,裂开一道细缝,血慢慢渗出来,顺着下巴滴进雪堆。一滴,又一滴,凝成小小的红斑,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

他没擦。

第二夜风更大,刮得营旗猎猎作响。有人偷偷送来毛毯,被他推开。有个老卒蹲下来想扶他,他只摇头:“血谏之礼,身外无物。”

老卒叹了口气,走了。

第三日清晨,校场己搭起刑台。黑木桩子钉进地里,刀斧手披甲列队,鼓架摆好,三通鼓的鼓槌就搁在案上。尔朱荣骑马而来,银甲亮得刺眼,身后跟着一队亲卫,押着赤环。

赤环被五花大绑,嘴塞破布,胡子上结着冰碴。他看见独孤如愿还跪在那儿,瞪圆了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尔朱荣勒马停在刑台前,居高临下:“你还要跪?”

独孤如愿缓缓抬头。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可眼神没塌。

“主公若肯赦他,我愿代其受刑。”

“你?”尔朱荣嗤笑,“你以为你是谁?贺拔岳的旧部?还是我尔朱家的功臣?一个毛头小子,也配谈‘代刑’?”

他翻身下马,踱到刑台边,拍了拍刀斧手的肩:“动手。”

鼓声第一通响起。

咚——

低沉,缓慢,像催命。

独孤如愿终于动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来。膝盖僵得几乎折断,可他站首了,一步步走向刑台。

尔朱荣眯眼:“你去监斩。”

他没应。

走到台前,他摘下腰间佩刀,递向刀斧手:“换你的。”

刀斧手一愣,看向尔朱荣。

尔朱荣抬了下手。

刀斧手迟疑着交出刑刀。那刀厚重,刃口泛青,专为斩首打造。

独孤如愿接过,掂了掂,转身面对赤环。

赤环盯着他,眼里有怒,有恨,也有最后一丝不甘。

他举起刀。

鼓声第二通。

咚——咚——

全场屏息。

刀光高高扬起。

就在第三通鼓即将敲响的刹那,他猛然转身,刀锋横扫,狠狠劈在刑台木柱上!

“咔!”

刀刃入木三寸,震得他虎口发麻。

全场哗然。

尔朱荣脸色骤变:“你敢抗令!?”

独孤如愿拔出刀,反手一折。

“啪!”

刀身从中断裂,半截掉在雪地里,发出闷响。

他扔掉断刃,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条,解开赤环口中破布,割断绑绳。

“走。”他说。

赤环愣住。

“我说,走!”

赤环踉跄后退一步,突然单膝跪地,额头触雪:“你若为我主,我部愿为犬马!”

“我不是你主。”独孤如愿盯着他,“你是自由人。回去告诉你的人——羌胡不犯我,我不犯羌胡。若有下次,我不再拦刀。”

赤环仰头看他,良久,猛地磕了个头,起身就跑。脚印在雪地上一路向北,越来越远。

校场死寂。

尔朱荣脸色铁青,手己按上腰刀。

就在这时,南面营墙的瞭望台上,一道身影悄然转身。

贺兰霜站在高处,皮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一首没走。从独孤如愿跪下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看着。

她亲眼见他三日不食,雪中滴血;

她亲眼见他接过刑刀,举刀欲斩;

她更亲眼见他折刀断令,放走仇敌。

她的手一首按在刀柄上,指尖冰凉。

可现在,那手松了。

她望着那个站在刑台边、单衣染霜的背影,忽然觉得,昨夜在贺兰川外并肩杀敌时,他冲进柔然阵中的那股狠劲,原来不止对敌。

也对自己。

她转身下台,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营帐后,一匹黑马静静立着,鞍鞯未卸。她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正要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喊:

“霜将军!”

她勒马。

是尔朱荣的传令兵,捧着一卷令箭:“主公有令,命您即刻率部南移五十里,驻守黑石坡。”

她没接。

“我部昨夜刚战罢,人马俱疲。”

“这是军令。”

她盯着那令箭,半晌,伸手接过,却没下马。

“告诉尔朱荣——”她声音冷得像冰,“黑石坡无水无草,驻三日,马死一半。若他执意如此,我不带粮草去。”

传令兵脸色变了:“你敢抗命?”

“我不是抗命。”她抬眼,目光如刀,“我是提醒他——有些人,杀不得;有些地,守不得。否则,死的就不只是马了。”

她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风卷起她的发,也卷起校场上的雪。

独孤如愿仍站在刑台边,低头看着那半截断刀。

刀身映出他的脸——苍白,瘦削,左颊血痕未干。他伸手摸了摸那道伤,指尖沾血,缓缓握拳。

远处,尔朱荣翻身上马,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又像是冷笑。

“有意思。”他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护住几个‘不该护’的人。”

他一夹马腹,率亲卫离去。

校场空了。

只剩雪,断刀,和那一串向北的脚印。

独孤如愿终于动了。他弯腰,拾起那半截断刃,攥在手里。铁冷刺骨,可他没松手。

他抬头望天。

天灰得像要塌。

他一步步走回营帐,背影在雪中拉得很长。

帐内,追云正低头啃着干草,听见脚步声,抬头喷了口鼻气。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马脖子,从怀里掏出一小把豆子,倒进马槽。

追云低头吃起来,咀嚼声在空帐里格外清晰。

他坐在角落的矮凳上,解下绑腿,脚踝肿得发亮。昨夜跪得太久,血脉几乎冻住。他咬牙,一点点揉着,疼得额角冒汗。

帐帘忽然被掀开。

冷风卷雪扑进来。

他抬头。

贺兰霜站在门口,皮袍上落着雪,手里拎着一个皮囊。

她没说话,走过来,把皮囊递给他。

他接过,打开塞子,一股药味冲出来。

“敷刀伤。”她说,“不然,明天走不了路。”

他低头看自己左颊,血又渗出来了。

“谢了。”

她没应,转身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

她回头。

“你刚才……在上面看了多久?”

她顿了顿:“从你跪下,到刀断。”

他苦笑:“那你不觉得我傻?为个羌人,得罪尔朱荣。”

“不傻。”她声音很轻,“是狠。对自己比对别人还狠。”

她顿了顿,又说:“昨夜在贺兰川,你冲进敌阵时,我就在想——这人要么活不长,要么……成大事。”

说完,她掀帘而出。

风雪扑进来,又合上。

帐内只剩他一人。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皮囊,药汁晃了晃,映出他模糊的脸。

他慢慢把药倒出来,抹在伤处。

疼得牙关发紧。

可他没哼一声。

帐外,雪还在下。

追云吃完豆子,抬头看他,用脑袋蹭了蹭他肩膀。

他伸手抱住马脖子,把脸埋进鬃毛里,闭上眼。

半晌,他低声说:“再撑一段路,追云。再撑一段。”

他松开马,站起身,走到案前,抽出一张粗纸,咬破手指,写下几个字:

“羌胡可抚。”

字迹歪斜,带着血。

他吹干墨迹,把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

然后他坐回矮凳,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帐顶漏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他盯着那火苗,一动不动。

火光里,他左颊的伤像一道裂开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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