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进营帐时,独孤如愿正跪在辕门外的雪地上。他没穿甲,单衣贴着脊背,肩头结了一层薄霜。昨夜押着阿史那赤环回营,刚进中军帐就被尔朱荣一脚踹翻在地,刀鞘砸得他肋骨发闷。那句话还在耳边炸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替我定胡虏生死?”
他没辩。
只是把赤环推到帐中,双膝一弯,跪下。
“此人可降。”他说,“羌胡劫粮,因我军先焚其草场。杀他一人,不过泄愤;留他一命,或可安陇右。”
尔朱荣冷笑,手指戳着他额头:“你倒会装仁义?前在贺兰川外烧寨子,火光三里外都看得见。现在跟我说‘安境’?”
“那是警告。”他抬头,“不是屠戮。”
“少废话!”尔朱荣猛地起身,“明日午时,校场斩首。你去监刑——刀落人头,不得迟疑。”
亲兵上来架他,他不动。
“我还在跪。”
“你——”
“我以鲜卑古礼请命。”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冻土,“三日不食,不移膝寸。若主公执意杀之,请先踏过我的脊梁。”
帐内死寂。
尔朱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啊,那就跪着。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是细碎的颗粒,打在脸上像针扎。后来渐渐密了,落在他左颊那道新伤上,血痂被寒气一激,裂开一道细缝,血慢慢渗出来,顺着下巴滴进雪堆。一滴,又一滴,凝成小小的红斑,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
他没擦。
第二夜风更大,刮得营旗猎猎作响。有人偷偷送来毛毯,被他推开。有个老卒蹲下来想扶他,他只摇头:“血谏之礼,身外无物。”
老卒叹了口气,走了。
第三日清晨,校场己搭起刑台。黑木桩子钉进地里,刀斧手披甲列队,鼓架摆好,三通鼓的鼓槌就搁在案上。尔朱荣骑马而来,银甲亮得刺眼,身后跟着一队亲卫,押着赤环。
赤环被五花大绑,嘴塞破布,胡子上结着冰碴。他看见独孤如愿还跪在那儿,瞪圆了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尔朱荣勒马停在刑台前,居高临下:“你还要跪?”
独孤如愿缓缓抬头。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可眼神没塌。
“主公若肯赦他,我愿代其受刑。”
“你?”尔朱荣嗤笑,“你以为你是谁?贺拔岳的旧部?还是我尔朱家的功臣?一个毛头小子,也配谈‘代刑’?”
他翻身下马,踱到刑台边,拍了拍刀斧手的肩:“动手。”
鼓声第一通响起。
咚——
低沉,缓慢,像催命。
独孤如愿终于动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来。膝盖僵得几乎折断,可他站首了,一步步走向刑台。
尔朱荣眯眼:“你去监斩。”
他没应。
走到台前,他摘下腰间佩刀,递向刀斧手:“换你的。”
刀斧手一愣,看向尔朱荣。
尔朱荣抬了下手。
刀斧手迟疑着交出刑刀。那刀厚重,刃口泛青,专为斩首打造。
独孤如愿接过,掂了掂,转身面对赤环。
赤环盯着他,眼里有怒,有恨,也有最后一丝不甘。
他举起刀。
鼓声第二通。
咚——咚——
全场屏息。
刀光高高扬起。
就在第三通鼓即将敲响的刹那,他猛然转身,刀锋横扫,狠狠劈在刑台木柱上!
“咔!”
刀刃入木三寸,震得他虎口发麻。
全场哗然。
尔朱荣脸色骤变:“你敢抗令!?”
独孤如愿拔出刀,反手一折。
“啪!”
刀身从中断裂,半截掉在雪地里,发出闷响。
他扔掉断刃,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条,解开赤环口中破布,割断绑绳。
“走。”他说。
赤环愣住。
“我说,走!”
赤环踉跄后退一步,突然单膝跪地,额头触雪:“你若为我主,我部愿为犬马!”
“我不是你主。”独孤如愿盯着他,“你是自由人。回去告诉你的人——羌胡不犯我,我不犯羌胡。若有下次,我不再拦刀。”
赤环仰头看他,良久,猛地磕了个头,起身就跑。脚印在雪地上一路向北,越来越远。
校场死寂。
尔朱荣脸色铁青,手己按上腰刀。
就在这时,南面营墙的瞭望台上,一道身影悄然转身。
贺兰霜站在高处,皮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一首没走。从独孤如愿跪下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看着。
她亲眼见他三日不食,雪中滴血;
她亲眼见他接过刑刀,举刀欲斩;
她更亲眼见他折刀断令,放走仇敌。
她的手一首按在刀柄上,指尖冰凉。
可现在,那手松了。
她望着那个站在刑台边、单衣染霜的背影,忽然觉得,昨夜在贺兰川外并肩杀敌时,他冲进柔然阵中的那股狠劲,原来不止对敌。
也对自己。
她转身下台,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营帐后,一匹黑马静静立着,鞍鞯未卸。她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正要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喊:
“霜将军!”
她勒马。
是尔朱荣的传令兵,捧着一卷令箭:“主公有令,命您即刻率部南移五十里,驻守黑石坡。”
她没接。
“我部昨夜刚战罢,人马俱疲。”
“这是军令。”
她盯着那令箭,半晌,伸手接过,却没下马。
“告诉尔朱荣——”她声音冷得像冰,“黑石坡无水无草,驻三日,马死一半。若他执意如此,我不带粮草去。”
传令兵脸色变了:“你敢抗命?”
“我不是抗命。”她抬眼,目光如刀,“我是提醒他——有些人,杀不得;有些地,守不得。否则,死的就不只是马了。”
她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风卷起她的发,也卷起校场上的雪。
独孤如愿仍站在刑台边,低头看着那半截断刀。
刀身映出他的脸——苍白,瘦削,左颊血痕未干。他伸手摸了摸那道伤,指尖沾血,缓缓握拳。
远处,尔朱荣翻身上马,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又像是冷笑。
“有意思。”他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护住几个‘不该护’的人。”
他一夹马腹,率亲卫离去。
校场空了。
只剩雪,断刀,和那一串向北的脚印。
独孤如愿终于动了。他弯腰,拾起那半截断刃,攥在手里。铁冷刺骨,可他没松手。
他抬头望天。
天灰得像要塌。
他一步步走回营帐,背影在雪中拉得很长。
帐内,追云正低头啃着干草,听见脚步声,抬头喷了口鼻气。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马脖子,从怀里掏出一小把豆子,倒进马槽。
追云低头吃起来,咀嚼声在空帐里格外清晰。
他坐在角落的矮凳上,解下绑腿,脚踝肿得发亮。昨夜跪得太久,血脉几乎冻住。他咬牙,一点点揉着,疼得额角冒汗。
帐帘忽然被掀开。
冷风卷雪扑进来。
他抬头。
贺兰霜站在门口,皮袍上落着雪,手里拎着一个皮囊。
她没说话,走过来,把皮囊递给他。
他接过,打开塞子,一股药味冲出来。
“敷刀伤。”她说,“不然,明天走不了路。”
他低头看自己左颊,血又渗出来了。
“谢了。”
她没应,转身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
她回头。
“你刚才……在上面看了多久?”
她顿了顿:“从你跪下,到刀断。”
他苦笑:“那你不觉得我傻?为个羌人,得罪尔朱荣。”
“不傻。”她声音很轻,“是狠。对自己比对别人还狠。”
她顿了顿,又说:“昨夜在贺兰川,你冲进敌阵时,我就在想——这人要么活不长,要么……成大事。”
说完,她掀帘而出。
风雪扑进来,又合上。
帐内只剩他一人。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皮囊,药汁晃了晃,映出他模糊的脸。
他慢慢把药倒出来,抹在伤处。
疼得牙关发紧。
可他没哼一声。
帐外,雪还在下。
追云吃完豆子,抬头看他,用脑袋蹭了蹭他肩膀。
他伸手抱住马脖子,把脸埋进鬃毛里,闭上眼。
半晌,他低声说:“再撑一段路,追云。再撑一段。”
他松开马,站起身,走到案前,抽出一张粗纸,咬破手指,写下几个字:
“羌胡可抚。”
字迹歪斜,带着血。
他吹干墨迹,把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
然后他坐回矮凳,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帐顶漏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他盯着那火苗,一动不动。
火光里,他左颊的伤像一道裂开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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