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的风,裹挟着漳河的水汽和市井的喧嚣,吹进质子府破败的东跨院,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与压抑。时值冬末,寒意未褪,灰蒙蒙的天压在头顶,仿佛一块沉重的铅。院中那株老槐,虬枝光秃,在北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十三岁的嬴政,身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深衣,跪坐在回廊冰冷的木地板上。他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与周遭破败颓唐的环境格格不入。面前摊开几卷磨得边角起毛的竹简,上面是用秦篆工整抄录的《商君书》。他的指尖缓缓滑过那些刀刻斧凿般的文字,指腹感受着竹片的纹理与刻痕的深浅,仿佛那不是冰冷的载体,而是流淌着铁与火的秦国魂灵。
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贴地滚过。少年垂着眼睫,目光沉静,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偶尔竹简翻动时,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才泄露出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质子生涯,如钝刀子割肉。赵人的白眼,孩童的嘲弄,府中仆役隐晦的怠慢,乃至赵王宴饮时投来的、如同看待珍奇玩物的目光……都像细密的针,扎进他早熟的灵魂。每一根刺,都在无声地淬炼着他骨子里的寒铁,也无声地提醒着他——他是秦人,是庄襄王之子,是注定要归去的王孙!
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惊惶的颤抖,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王孙!王孙!”
嬴政没有立刻回头。他沉稳地将手中的竹简卷好,置于一旁,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宗庙中整理祭器。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眼。
来人是他身边仅存的老内侍,名唤季伯。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几缕散乱的白发被冷汗黏在额角,深褐色的旧袍子下摆沾满了泥点。
“何事惊惶?”嬴政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有种冰泉撞击磐石的冷冽。
季伯几乎是扑到廊下,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行压低,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咸阳…咸阳急讯!甘泉宫…甘泉宫那位…怕…怕是不好了!”他不敢说那个“崩”字,只敢用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嬴政,传递着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甘泉宫!曾祖父,秦昭襄王!
嬴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骤然拉满的硬弓。廊下的光线昏暗,将他半边脸庞隐在阴影里。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无声地蜷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昭襄王!那个在位五十六年,东破强齐,南摧劲楚,西慑巴蜀,北征义渠,将秦国推向前所未有的强盛巅峰,被天下视为虎狼之君的老秦王!他,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撑不住了?
嬴政的目光越过季伯花白的头顶,投向庭院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云层,首抵那千里之外的咸阳宫阙。曾祖父一旦驾崩,父亲子楚(异人)身为安国君(太子柱)之子,便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这位在赵国为质的王孙,身份也将随之水涨船高,从一枚无足轻重、随时可弃的棋子,变成一颗牵动秦赵两国、甚至整个天下局势的砝钉!
价值陡增,意味着危险倍增!赵人,会轻易放他归秦吗?咸阳暗流汹涌的朝堂,甘泉宫外虎视眈眈的叔伯们,还有那个权倾朝野的相国吕不韦……谁会乐见他这个流落敌国多年的“野孩子”回去,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嫡子、未来的秦王?
回秦的路,从来就不是坦途。而此刻,这条路的前方,己然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与淬着剧毒的刀锋!
一股凛冽的杀意,如同蛰伏的幼龙,第一次清晰地在他胸腔中苏醒、盘旋。那双狭长的凤目深处,寒星般的光芒骤然凝聚、迸射,锐利得几乎要刺破这邯郸城沉闷的铅云!
“季伯,”嬴政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跪在地上的老内侍都忘记了哭泣,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更衣。准备车马仪仗。归期,就在眼前了。”
“诺!”季伯被那目光中的威势慑住,下意识地应诺,连滚爬起身的姿势都带着敬畏。他从未在这位少年王孙身上感受过如此……如此令人心悸的气息,仿佛一头幼狮,终于对着草原亮出了稚嫩却致命的獠牙。
风,似乎更急了。吹得廊下悬挂的残破灯笼疯狂摇曳,光影在嬴政沉静如渊的脸上明明灭灭。
回秦之路,始于足下。而第一步,便是活着踏出这邯郸城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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