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再次开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植物、泥土腥气和淡淡粪溺味道的气息，随着寒风猛地灌入甘泉宫偏殿！这气息与殿内浓郁的沉水香、药味激烈碰撞，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
殿内侍立的宫女内侍纷纷以袖掩鼻，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嫌恶之色。奉常丞王绾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缩了缩，脸色煞白，仿佛那气味是致命的毒药。公子异人（子楚）也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袍袖挡在面前。
唯有榻上的嬴政，面色平静如渊。他不仅没有掩鼻，反而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深潭般的目光投向殿门口。
蒙恬率先踏入，他脸色紧绷，侧身让开。紧接着，三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为首者，是一个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沾满泥浆、多处磨损的粗布短褐，外面竟还歪歪斜斜套着一件陈旧的皮甲，显然是蒙恬临时找来让他们“面君”的。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长期劳作的痕迹，额角还有一道新添的擦伤，渗着血丝。此刻，他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飞快地扫过殿内华贵的陈设和那些衣着光鲜、面含鄙夷的贵人，最终落到榻上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身上时，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便是墨者田禾。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纪稍轻些的男子，同样衣着破旧，满身泥污，一个背着一个残破的木工箱，另一个则扛着一柄沾着新鲜泥土的简陋铁锹。两人更是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头几乎要垂到胸口。
三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劳作”气息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如同误入仙境的泥腿子，显得异常刺眼。
“大胆狂徒！面见王上、太子，竟敢如此衣冠不整，身携污秽！还不速速跪下！”王绾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尖声斥责，试图挽回刚才的颜面。
田禾三人身体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草…草民田禾（田方、田力）…叩见王上！叩见太子！”声音因紧张而发颤。
“田禾？”嬴政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田禾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对上嬴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中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和…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探究。
“兰池宫苑旁的…那坑‘秽物’，”嬴政的目光扫过他沾满泥污的双手和衣襟，“是你等堆的？”
“是…是草民等…”田禾的声音带着惶恐，却也有一种底层匠人特有的执拗，“王上明鉴！草民等绝非有意亵渎宫禁！实是…实是按王上昨日所指之地，就近取那废弃马厩之厩肥，并割取宫苑杂草落叶，混合生土，按…按那古法堆沤…以期制出肥田沃土…”
“哦？”嬴政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兴趣，“古法？何法？”
田禾见嬴政似乎并未动怒，胆子稍壮，连忙从怀中一个破旧的布囊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用麻绳捆扎、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陈旧皮卷。他双手颤抖着，极其珍重地捧起，膝行两步，高举过头顶：
“回…回王上！此乃…此乃草民家传残卷！源自…源自农家许行之徒所录！记有‘溷肥’、‘沤肥’之法！言道：凡耕之本，在于粪壤！取人畜秽物、败草落叶、河泥生土，分层堆积，覆以厚土，隔绝风雨，经三月沤熟发酵，腐熟为黑膏状，其臭大减，其性温和，施于田中，可松土、保墒，更可大增肥力！使粟苗茁壮，籽粒！”
他越说越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仿佛在讲述某种神圣的真理，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也忘记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草民等…草民等虽在宫苑旁堆砌，然己深掘土坑，远离水源殿宇，且坑底夯实，坑壁用黏土涂抹，更覆以厚土隔绝！断不会污秽宫禁！王上！此法若成，据残卷所载及草民祖辈经验，若施用得法，确可使粟米之产…增三成以上啊！”
“三成？”嬴政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这数字，与他后世所见那堆积如山的粮食图景，与他记忆中秦地那贫瘠的产出，形成了何等强烈的对比！
他猛地一掀锦被，竟不顾重伤虚弱和右肩的剧痛，挣扎着就要下榻！
“政儿！”公子异人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蒙恬更是抢步上前，单膝跪地，用坚实的臂膀撑住嬴政摇摇欲坠的身体。
嬴政推开父亲搀扶的手，借着蒙恬的支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跪在地上的田禾！他的脚步虚浮，脸色因剧痛和用力而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田禾手中那把散发着腐殖质气息的黑色泥土！
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王绾更是如同见了鬼魅，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王上…王上竟要亲手触碰那污秽之物？！
嬴政走到田禾面前，停下。他微微弯下腰，因失血而显得过于苍白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向田禾手中那把黑土！
指尖触及那、松软、带着微温的腐殖土。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有机物发酵后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远比殿内飘散的味道更为浓烈刺鼻。
公子异人忍不住别过头去。宫女内侍们更是屏住了呼吸，强忍着作呕的冲动。
嬴政却恍若未闻。他用指尖捻动那黑土，感受着其中细腻的颗粒感和微微的粘性，如同在鉴赏稀世的珍宝。碎片带来的微弱感知力场悄然扩散，他仿佛能“感觉”到这泥土中蕴含的、勃勃的生机和养分！这种感觉，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加首观、更加震撼！
“好土…”嬴政低声呢喃，眼中光芒更盛。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逼视着因震惊而呆滞的田禾：
“三成？不够！”
“寡人…要五成！”
轰！
如同惊雷炸响！田禾和他身后的两个墨家子弟彻底懵了！五…五成？！这…这怎么可能？！祖传残卷也只敢说三成啊！王上…王上这是…这是要他们凭空变出粮食吗？
嬴政不再理会他们的惊愕，他缓缓首起身，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扫过脸色变幻不定的公子异人，最终定格在面如死灰的奉常丞王绾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传寡人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虚弱而沙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响彻殿宇：
“自今日起！”
“凡献农桑改良之实策，经天工院验明有效者——”
“无论出身！不论贵贱！”
“入天工院！”
“秩——升——三——级！”
“田禾！”
嬴政的目光落回跪在地上、捧着黑土、如同泥塑般的墨者身上：
“你三人，献堆肥之法有功！”
“即刻入天工院！秩…比三百石！”
“兰池宫苑之侧，所掘之坑…赐名‘天工一坑’！”
“寡人…许你等调用宫中废弃马厩厩肥、苑囿杂草落叶！”
“三月之后…”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斩钉截铁：
“寡人…要看到这‘粪土’…变出五成的粟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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