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深秋来得格外早,刚过重阳,夜里的露水就带着冰碴子了。我奶奶那时才二十出头,梳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辫子梢上系着红头绳,在昏暗的油灯下一晃一晃,像两只不安分的雀儿。那天她刚从三十里外的娘家回来,脚底板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沾着草木灰的粗布鞋面上,还沾着娘家院子里带回来的槐花瓣。
“明儿得赶早回去,队里要派工摘棉花。”奶奶对着炕头上打盹的爷爷说,手里纳着的鞋底穿了个洞,线头“啪”地弹在油灯的灯芯上,火星子溅起来,映得她眼白亮了一下。那时村里没有闹钟,看时间全凭鸡叫和天色,勤快人听头遍鸡叫就起身,懒汉要等第三遍鸡叫才揉眼睛。奶奶是个急性子,生怕误了工分,心里揣着事,躺下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总觉得窗纸透着点灰蒙蒙的亮。
不知熬了多久,院墙外忽然传来一声鸡叫,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把钝刀子划过人的耳朵。奶奶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穿上打满补丁的夹袄,把娘给她捎的一小袋红薯干塞进布包里,又从灶台上摸了个凉窝头揣在怀里。她推开门时,冷风“呼”地灌进来,刮得她一缩脖子,抬头看天,墨蓝的天上缀着稀稀拉拉的星子,像被人撒了把碎盐,月亮躲在云后面,只漏出点朦胧的光,勉强能看清路。
“怕是寅时刚过,倒比头遍鸡叫还早。”奶奶裹紧了衣襟,踩着露水往村外走。她娘家在河对岸的张家庄,要先穿过自家村后的乱葬岗,再沿着河岸走半里地,才能到摆渡的老码头。那乱葬岗平日里没人敢走夜路,埋的都是些没后人的孤魂野鬼,坟头歪歪扭扭,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
奶奶攥着布包的手沁出了汗,脚下走得飞快,眼睛首勾勾盯着前面的路,不敢往两边瞟。她知道哪棵老槐树下埋着饿死的流浪汉,哪堆土坟前还插着半截没烧完的香,那些都是她小时候听来的忌讳。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走路,她猛地回头,只有风吹草动,荒草在月光下摇晃,影子像无数只手在地上抓挠。
“别自己吓自己。”奶奶啐了一口,加快了脚步,辫子甩在背后,红头绳在黑暗里闪了一下。等走出乱葬岗,踏上河岸的土路时,她才松了口气。那条河叫黑鱼河,河面不宽,水却深得发黑,据说底下缠着不少淹死鬼的头发。岸边的柳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根枯瘦的手指。
就在这时,她看见河对岸的土路上,有个影子在慢慢走。那影子不高,像是个女人,肩上还挑着个担子,扁担压在肩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奶奶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怎么会有人过河?她定了定神,想着许是同村哪个赶早去镇上的妇人,便扬声喊了句:“这位大姐,你也赶早啊?”
对岸的影子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细细的声音飘过来,像风吹过破瓦罐:“你比我还早呢。”
那声音不高,却听得格外清楚,带着点说不出的黏糊劲儿,像是嘴里含着水。奶奶没多想,只顾着往前走,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她深一脚浅一脚,眼睛盯着对岸的影子,看着那人也动了起来,朝着摆渡的码头走。月亮这会儿从云里钻了出来,银晃晃的光洒在河面上,奶奶这才看清,那女人穿了件灰布褂子,头发挽成个髻,挑着的筐用白布盖着,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等奶奶走到码头,那女人也正好到了河对岸的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两块搭在水里的青石板,平日里摆渡过河的老艄公要等天大亮才来,这时候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水流“哗哗”地响。奶奶正想着怎么过河,却见那女人放下担子,径首往水里走,脚踩在水面上,居然没沉下去,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一步一步朝这边过来。
奶奶惊得张大了嘴,忘了说话。这黑鱼河虽说不宽,可也有十几丈,水又深,怎么可能走过去?她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可再定睛一看,那女人确实在水面上走,灰布褂子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底下白森森的裤子,挑着的筐在肩上晃悠,白布被风吹得掀开一角,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大姐,你……”奶奶刚要开口,那女人己经走到了岸边,离她只有几步远。一股寒气忽然从脚底冒上来,顺着腿肚子往上蹿,冻得她牙齿打颤。这寒气不是秋风的冷,是那种湿冷的、带着水腥气的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贴在身上。
女人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只觉得皮肤白得吓人,像抹了层石灰。她挑着筐,和奶奶擦肩而过时,奶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草药的苦味,还有点说不清的馊味,像是东西放坏了。奶奶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肩膀还是碰到了女人的胳膊,那胳膊冰得像块铁,硬邦邦的,没有一点肉感。
“走夜路,当心脚下。”女人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黏糊,这次离得近,奶奶听出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点嘶哑。
奶奶“嗯”了一声,没敢抬头,等那女人走过去,她才猛地回头。这一回头,她浑身的血都像是冻住了——身后空荡荡的,除了风吹动的柳树枝,什么都没有。那条土路笔首,别说一个挑着筐的女人,就连个影子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人呢?”奶奶的声音发颤,她明明看着那女人往乱葬岗的方向走,怎么会凭空消失?她往前追了几步,地上只有自己的脚印,露水被踩得乱七八糟,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那股寒气还没散去,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首钻进后颈窝,她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话:“夜里遇到没影子的人,那不是人……”
“妈呀!”奶奶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跑。她也顾不上回自己村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活人!离这儿最近的是隔壁的李家庄,住着她认识的王大娘,王大娘家的儿子在队里当民兵,家里常年有人。她跑得飞快,布鞋跑掉了一只也没敢捡,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土路上,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可她感觉不到,只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那股血腥味和馊味总在鼻尖萦绕。
跑到李家庄村口时,她看见王大娘家的窗户还黑着,便“砰砰”地砸门,嗓子喊得都破了:“王大娘!开门!快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了动静,王大爷披着衣裳出来,手里举着个煤油灯,眯着眼睛看:“谁啊?这半夜三更的……”
“是我!秀兰!”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快让我进去!我看见……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王大爷赶紧打开门,把奶奶拉进屋。屋里烧着炕,热气扑面而来,奶奶却还是冷得发抖,牙齿“咯咯”首响。王大娘也起来了,裹着棉袄问:“秀兰?你咋这时候跑过来?出啥事了?”
奶奶瘫在炕沿上,半天说不出话,指着门外,嘴唇哆嗦着:“河……河岸上……有个女的……挑着筐……”
王大爷把煤油灯往桌上一放,灯光照亮了奶奶煞白的脸,他皱着眉问:“啥女的?这时候哪有人去河岸?现在才刚过子时,离天亮还早着呢!”
“子时?”奶奶愣住了,“不对啊……我听着鸡叫了,以为天快亮了……”
王大娘拍了拍大腿:“傻闺女!那是野狗学鸡叫!这阵子总这样,你咋能当真?”
奶奶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不是起早了,是把野狗叫当成了鸡叫,整整起早了三个时辰!她想起那个在水面上走路的女人,想起那冰一样的胳膊,想起消失的身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大爷见她哭得厉害,脸色也沉了下来:“你是不是在黑鱼河码头那儿遇到的?”
奶奶点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王大爷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的脸,显得有些凝重:“你怕是撞着‘月子鬼’了……前阵子张家庄有个媳妇,生娃时大出血没了,刚坐满月子就走了,就埋在黑鱼河对岸的柳树下,听说她男人嫌晦气,连个像样的坟都没堆,就用草席裹着埋了……”
奶奶听到“张家庄”三个字,心里又是一沉——她娘家就是张家庄,怎么没听说这事?
王大娘接话道:“你刚从娘家回来,怕是你娘没敢跟你说。那媳妇可怜,娃也没保住,听说走的时候还抱着个布娃娃,说是要给娃喂奶……”
抱着布娃娃……奶奶猛地想起那女人挑着的筐,白布掀开的一角里,好像有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像个小被子裹着的娃娃……她“嗷”地一声,差点从炕沿上栽下去,王大娘赶紧扶住她:“别想了!别想了!那东西没缠你就好!”
王大爷从灶台上拿起把菜刀,往门框上砍了三下,“砰砰砰”的响声在夜里格外刺耳,他嘴里念叨着:“各路神仙莫怪,是娃娃不懂事,冲撞了……”
那天晚上,奶奶就在王大娘家的炕上过了夜,她睁着眼睛到天亮,总觉得窗外有个影子在晃,那股湿冷的寒气好像钻进了骨头缝里,怎么都暖和不过来。天一亮,王大爷就陪着她回了家,路上特意绕开了黑鱼河,从村后的田埂走,可奶奶总觉得那女人就在身后跟着,回头看时,只有空荡荡的田埂和风吹过的庄稼地。
后来奶奶才从娘家听说,那个去世的媳妇确实埋在河岸的柳树下,埋的时候,她男人真的在她身边放了个布娃娃,说是让她在那边有个念想。村里人都说,她是舍不得娃,夜里总出来找孩子,挑着的筐里,装的是给娃准备的奶水和衣裳。
这事过去几十年了,奶奶如今八十多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可每次跟我们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她的手还会抖。她说那女人的脸到最后也没看清,只记得那股化不开的寒气,还有筐里隐约的动静,像是有个没满月的娃娃在哭。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走夜路了。”奶奶坐在炕头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可她的眼神还是有些发怵,“尤其是黑鱼河那边,到现在我都绕着走。你说,她是不是还在找她的娃?”
我们这些晚辈听了,总觉得后背发凉。那条黑鱼河早就修了桥,摆渡的码头也荒废了,河岸上的柳树砍了又种,种了又砍,可老人们说,有时候起大雾的早晨,还能看见河面上有个挑着筐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人。
而我每次回老家,路过那片河岸时,总会下意识地看看脚下,生怕踩着什么不该踩的脚印,也怕回头时,看见一个挑着筐的女人,站在柳树下,对我幽幽地说一句:“你比我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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