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老房子总带着股煤烟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尤其到了冬天,这味道会钻进棉袄的棉絮里,连做梦都像是裹在晒过太阳的旧棉被里。那年我八岁,腊月里跟着妈回外婆家过年,车刚拐进村口,就看见雪把土路盖得严严实实,道边的老槐树桠上积着厚雪,像举着一团团白棉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雪沫子。
外婆家在村子最东头,是座土坯墙的老院子,堂屋门口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垛,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冻红的尖辣椒,雪光映着红,倒有几分说不出的热闹。可到了夜里,这热闹就全散了,只剩下北风卷着雪片子打在窗纸上,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远处哭。
我从小就怕黑,到了外婆家更甚。老房子的窗户糊着纸,不怎么透光,夜里点上煤油灯,昏黄的光只能照亮炕沿那么大的地方,墙角的柜子、屋角的水缸,全浸在墨似的黑影里,总觉得那黑影里藏着什么,正睁着眼瞅我。外婆说我胆小,让我跟她睡一个炕,她的被窝里总揣着个暖水袋,焐得热乎乎的,我缩在旁边,闻着她身上的肥皂味,倒也能慢慢睡着。
出事那天是腊月廿三,小年。白天村里杀了年猪,外婆去邻家要了些猪血,和着酸菜包了饺子,晚饭时还温了点米酒,我喝了小半碗,脑袋晕乎乎的,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得正沉,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那声音很轻,一开始我以为是窗外的风声。冬天的风总爱装神弄鬼,有时像哭,有时像笑,有时又像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在雪地上走。可这次不一样,那声音里裹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厉,像是女人的哭声,又不全像,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想喊喊不出,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嘶鸣,调子拉得特别长,像根快被扯断的线,颤巍巍的,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猛地睁开眼,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的雪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灰蒙蒙的亮。那声音还在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清楚,我甚至能听出那声音里的绝望,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疼到了极致,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冰碴子,刮得人耳朵疼。
“外婆……”我吓得往外婆那边缩了缩,想叫醒她,可嗓子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蚊子似的哼哼。外婆睡得很沉,呼噜声均匀地响着,盖过了我的声音。
就在这时,那声音突然变了。
之前还像是在远处飘着,忽远忽近的,可这一声,猛地变得特别近,近得仿佛就在门外!
“啊——”那声嘶鸣陡然拔高,像是有人把脸贴在了门板上,对着门缝往里喊,声音里的寒气几乎要穿透门板涌进来。我甚至能想象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正隔着那道薄薄的木门,死死地盯着屋里。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浸湿了额前的头发。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忘了,眼睛瞪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黑漆漆的门板。门板上有个铜锁,在微弱的雪光下泛着一点冷光,那光点像是一只眼睛,正和门外的东西一起,静静地看着我。
“咚……”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好像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用手按在了门板上,又像是雪块从屋檐上掉下来,砸在了门墩上。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头埋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耳朵,可那声音像是长了腿,顺着被子的缝隙往里钻,在我耳边盘旋不去。
我缩在被窝里,浑身抖得像筛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进来,千万别进来。外婆家的门是老式的木门,插销是木头做的,年头久了,有时刮风都会自己晃悠,要是真有什么东西想进来……我不敢往下想,牙齿咬得咯咯响,连带着被窝都在轻轻颤动。
就在我以为那东西要破门而入的时候,第二声嘶鸣响了。
这一声和刚才截然不同。如果说第一声近得像在门外,那这一声就远得像是在村头,声音被风雪刮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的,只能隐约听出一点调子,可那凄厉的劲儿丝毫未减,反而因为遥远,更添了几分诡异。像是有人在雪地里奔跑,一边跑一边哭,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外婆的呼噜声和窗外的风雪声。可我一点也没觉得轻松,反而更怕了。那声音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远?是走了吗?还是在耍什么花样?我不敢掀被子,只能竖着耳朵听,可除了风声和外婆的呼噜声,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睡着。再次醒来时,太阳己经照在窗纸上,外婆正在灶台边做饭,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响着,飘出一股米香。我从炕上爬起来,浑身酸溜溜的,像是被人打过一样,昨晚的恐惧还没散去,心里堵得慌。
“外婆,”我走到灶台边,声音还有点发颤,“昨晚你听见了吗?有个女人在哭。”
外婆正用勺子搅着粥,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看我,眼神有点复杂:“听见了。”
“那是什么呀?”我追问,“声音好吓人,一开始就在门外,后来又跑到老远……”
外婆叹了口气,把勺子放在锅沿上,用围裙擦了擦手:“那是鬼哭。”
“鬼哭?”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是……是鬼吗?”
“不是什么正经鬼,”外婆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炕边坐下,“是几十年前冻死在村口老槐树下的那个女人。”
接下来,外婆给我讲了那个女人的故事。
说是在民国那时候,村里有个姓王的后生,娶了个外乡媳妇,那媳妇长得俊,人也勤快,可就是命苦。嫁过来没两年,后生就被抓了壮丁,再也没回来。媳妇一个人守着空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村里人有时会接济她,可她性子犟,不肯多受别人的恩惠,自己开荒种地,纺线织布,硬撑着过日子。
那年冬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雪把路都封了。那媳妇家里的柴火用完了,粮食也见了底,实在没办法,就想去邻村找她远房的一个亲戚借点吃的。她天不亮就出发了,裹着件破棉袄,踩着没过膝盖的雪往邻村走,可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突然刮起了大风,雪片子像刀子似的往脸上割,她本来就冻得没了力气,一下子就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起来。
等村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己经冻僵了,身子蜷成一团,怀里还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大概是想留给自己那没回来的男人。村里人把她埋在了老槐树下,可从那以后,只要是下大雪的夜里,就总有人听见老槐树下传来女人的哭声,有时近,有时远,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像在喊谁的名字。
“老人们说,她是死得不甘心,”外婆的声音低了下来,“惦记着她男人,也惦记着没吃完的那半块窝头,所以每年大雪天,她的魂就会出来转悠,哭一阵子,喊一阵子,天亮了就又回土里去了。”
我听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村口的方向被雪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我总觉得,那棵老槐树下,正有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影子,在雪地里孤零零地站着,嘴里发出凄厉的嘶鸣。
“那她昨晚怎么跑到咱们家门口了?”我想起第一声近在咫尺的嘶鸣,后背又冒出一层冷汗。
“大概是雪太大,迷了路吧,”外婆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带着点怜惜,“她一个人在那儿待了几十年,也怪可怜的。”
那天之后,我再也不敢在夜里睡得太沉。只要窗外的风声一变,我就会猛地惊醒,竖起耳朵听,生怕再听见那凄厉的嘶鸣。可奇怪的是,之后的几天,哪怕雪下得再大,那声音也没再出现过,像是真的迷了路,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首到临走前一天,我又听见了一次。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窗纸上的雪光发呆。忽然,远处又传来了那种嘶鸣,比上次更轻,更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雪墙,若有若无的。我屏住呼吸听着,那声音慢慢变远,最后彻底消失在风雪里,再也没有回来。
回城里的路上,车窗外的雪还在下,我趴在玻璃上,看着外婆家的老房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外婆说的那个女人,想起她怀里的半块窝头,心里酸酸的。或许她的哭,不全是因为冷,也因为等不到的人,和咽不下的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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