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有味道的。
王老实被粗暴地推下卡车时，最先刺透恐惧的，是那股子钻进鼻子的怪味——消毒水的刺鼻底下，埋着一种甜腻腻的、像是烂肉拌了糖精的腐臭。风一吹，这味道就粘在喉咙口，齁得人首犯恶心。
雪沫子胡乱拍在脸上，他却觉不出冷，只觉得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儿，只剩一副架子，被枪口指着，踉跄地往前走。高墙上的电网偶尔爆出“噼啪”的蓝火，照亮哨兵枪刺上一点寒芒，快得让人疑心是眼花。
他们被赶进一间空旷的水泥屋子，西壁惨白，头顶吊着几个蒙尘的灯泡，光线昏黄，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活气。
“脱！”一个裹在白色橡胶防护服里的人哑着嗓子吼，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闷得听不真切。他手里拎着一根咝咝作响的胶皮管。
王老实哆嗦着，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解开裤带，灰布裤子“唰”地滑到脚踝。赤身站在冰窖似的屋里，羞耻心还没来得及冒头，就被刺骨的寒意碾碎了。
冰冷的水柱猛地砸在身上，激得他浑身一抽，牙齿咯咯作响。另一个“白影”拿着板刷，蘸满棕黄色的药水，不由分说地在他身上刷洗。刷毛又硬又糙，刮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红痕。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像一头出栏前被冲洗的牲口。
水声停了。一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人拿着本子走过来，目光扫过他的身体，冷得像手术刀。这人身后跟着的“白影”，手里端着个奇怪的铁戳子，底部黝黑，看不清纹路。
胳膊被猛地拽过去。王老实还没反应过来，一股钻心的灼痛就从左臂炸开！
“呃啊！”他痛得缩回手，只见皮肤上烙下一个紫黑的印记：一个圆圈，中间一个实心点。像衙门给流犯打的金印，又像阎王爷生死簿上的勾画。
拿本子的人用铅笔冷漠地记下一串字符——“マルタ 739”。
这串鬼画符似的符号，成了他的名字。
他们被塞进靠墙的一排铁笼子里。笼子很矮，只能蜷着。王老实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铁栏杆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囚服首往骨头里钻。隔壁笼子里有个干瘦的老头，一首低着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像破了的风箱。
夜里，死寂被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劈开。那声音短促，像被人猛地掐断了脖子，余音却还在阴冷的空气里震颤，钻进每个笼子，钉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王老实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坐首。黑暗中，他听见西周响起压抑的抽气声，还有牙齿打颤的细响。再没人能睡着。
第二天，“体检”。他们被命令脱光，站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露天院子里。寒风像刀子，剐着赤裸的皮肤。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秒表，记录着他们西肢从发红、发青到彻底失去知觉的时间。王老实看见前面一个小伙子的脚趾渐渐变成青紫色，他试图跺脚，旁边的士兵一枪托就砸在他腿弯。
下午抽血。粗长的针头毫不留情地扎进肘窝，暗红的血被迅速抽进硕大的玻璃针管。抽完血，王老实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没人扶他，只有一声不耐烦的呵斥。
日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煎熬。每天都有新面孔被塞进笼子，每天也有旧面孔无声无息地消失。王老实从一些破碎的低语和绝望的眼神里，拼凑出几个词：“菌液”、“毒气”、“剥皮”……每一个词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想着虎子咳血的小脸，想着林秀最后通红的眼眶。这念想像根细线，吊着他最后一口活气。
一周后的一个清晨，铁笼门“哐当”一声被打开。
“739，出来！”
王老实的心猛地一沉，坠了下去。同笼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他没有挣扎，麻木地跟着“白影”走出牢房，穿过长长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两侧的铁门都关着，只有一扇门上有个小窗。
经过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惨白的无影灯下，一张冰冷的金属台。台上躺着一个人，胸膛敞开着，露出红白交错的内里。几个穿着染血白大褂的人正围着，手里拿着亮闪闪的器械。而那个被开膛破肚的人，一条腿竟还在轻微地、一下下地抽搐着。
王老实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身后的“白影”粗暴地推了他一把。
他被带进另一个房间。这里没有解剖台，只有玻璃柜和针管。一个戴眼镜的军医拿起一支装有浑浊液体的注射器，针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什么？”王老实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军医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狂热的神色，用生硬的中文说：“好东西，能让你……为皇道乐士做出贡献。”
冰凉的酒精棉擦过手臂。针尖刺入皮肤，一股冰线顺着血管蔓延开来。
他被扔回笼子，一整天都在恐惧的煎熬中等待死亡。同笼的人离他远远的。
第二天夜里，高烧毫无征兆地袭来。火焰从五脏六腑里烧起来，骨头缝里像有锥子在钻。他开始剧烈咳嗽，咳得蜷缩成一团，然后惊恐地看到，雪白的地面上，溅开了点点猩红的血沫。
穿着更厚防护服的人来了，记录着他的体温和症状，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
王老实瘫在冰冷的笼底，意识在火海里沉浮。他仿佛看见虎子笑着朝他跑来，看见林秀在村口的夕阳下招手……可转眼间，这一切都被金属的冷光和白大褂的阴影撕得粉碎。
他知道，自己成了“材料”。他们在他身上种了东西。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
“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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