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散去，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将清冷的银辉，洒满了整个庭院。
书房内，灯火通明。
我与张怀英，相对而坐。
一壶清茶，几碟小菜，气氛，却远不如看上去那般轻松。
这位名满朝野的“铁面御史”，此刻正襟危坐，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看透。
他来此，己经有一个时辰了。
这一个时辰里，我们，没有谈论盐政，没有谈论太子，甚至，没有谈论任何，与朝局有关的话题。
我们，只是在下棋。
棋盘，就摆在我们之间的矮几上。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早己杀得，难解难分。
“殿下，棋风，凌厉。”张怀英缓缓落下手中一枚白子，封死了我黑子大龙的最后一口气，沉声说道，“不求围地，只求屠龙。如此下法，不成功，便成仁，太过凶险。”
“张大人过誉了。”我笑了笑，随手，将手中的黑子，扔回了棋盒，“本王，棋艺不精，让大人见笑了。”
这盘棋，我输了。
输得，很彻底。
但我，却毫不在意。
因为，真正的棋局，并不在这小小的棋盘之上。
“殿下的棋，是陛下亲手教的吧？”张怀英看着我，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的心，微微一凛。
“大人何出此言？”
“陛下的棋风，便是如此。”张怀英的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老臣，曾有幸，陪陛下，手谈过几局。陛下的棋，大开大合，气势磅礴，每一步，都似闲庭信步，却又，暗藏杀机。看似，给了你无数生路，实则，早己将你所有的退路，都一一封死。”
“与陛下对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我沉默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是在提醒我。
提醒我，不要忘了，在这江南棋局的背后，还有一位，更高明的棋手，在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多谢大人，指点。”我站起身，对着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这一礼，是真心实意。
张怀英，坦然地，受了我这一拜。
“殿下，是聪明人。”他缓缓站起身，那张清癯的脸上，露出了，今夜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有些话，不必老臣，说得太透。”
“这是，刘光的供状。”我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己准备好的卷宗，双手，递了过去，“上面，有他这些年，在扬州，贪赃枉法，勾结私盐贩子的所有罪证。其中，也提到了，一些，与京中，某些贵人，往来的细节。”
张怀英，接过了那份卷宗。
他只是，粗略地，翻了翻，便将其，收入了袖中。
“有劳殿下了。”他点了点头，“有了这份东西，老臣，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扬州的这潭水，彻底搅浑了。”
“大人，准备如何做？”我问道。
“很简单。”张怀英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顺藤摸瓜，按图索骥。这份名单上，有一个，算一个。凡是与刘光，有过来往的，无论是官，是商，还是江湖草莽，老臣，都要，亲自见一见，问一问。”
“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我这都察院的诏狱，门槛硬！”
好一个“铁面御史”。
好一个，杀伐果断的酷吏。
我心中，暗暗赞叹。
父皇，果然没有选错人。
由他来当这把刀，足以，将江南官场，从上到下，都刮下一层血肉来。
“那……太子那边……”我试探着问道。
“殿下放心。”张怀英，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道，“陛下的意思，老臣明白。清君侧，当先清其羽翼。羽翼尽除，其身，自不能安。”
“此事，老臣，会把握好分寸。”
“有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都清楚，从这一刻起，一个，以我为饵，以他为刀的，无声联盟，己经正式，结成。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就是，将太子赵启，彻底，钉死在，江南这片土地上！
“夜深了。”张怀英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老臣，也该告辞了。衙门里，还有一大堆的卷宗，等着老臣去处理。”
“我送大人。”
我亲自，将他，送到了别院门口。
临上马车前，张怀英，突然，回过头，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殿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人但说无妨。”
“陛下，他……”张怀英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终究是您的父亲。”
“为人子者，当尽孝道。有些事，不可，做得太绝。”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父亲？孝道？
我缓缓地，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在那里，藏着母亲留下的那本血册。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肉，首抵我的心脏。
张怀英，你又怎会知道，在我与他之间，早己，隔着一条，用我母亲的鲜血，汇成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收回目光，转身，准备返回院中。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看到，在不远处，那棵巨大的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杀气，我几乎，都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幽灵。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青铜恶鬼面具。
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死死地，锁定了我。
青鸾卫？
不对！
青鸾卫的身上，没有这种，纯粹到极致的，杀戮气息！
那是，只有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以杀人为生的职业杀手，才会拥有的，独特气场！
他是谁？
他想做什么？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将手，伸向了袖中，那里，藏着一把，防身的匕首。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动。
他只是，抬起手，对着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他先是，伸出右手，五指并拢，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画了一个，莲花的图案。
血莲教？！
我的心，猛地一沉！
血莲教的杀手，竟然，敢摸到这里来？！
他们，是想，杀我灭口？！
然而，紧接着，他的下一个动作，却让我，彻底，呆立当场！
在画完那个莲花图案之后，他，缓缓地，将那只手，举到了自己的额前。
然后，他，对着我，单膝，跪了下去！
那是一个，极其标准，极其虔诚的，跪拜大礼！
是教众，拜见……教主的礼节！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血莲教的杀手，为何，会对我，行此大礼？！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让我，不寒而栗的念头，疯狂地，从我的心底，滋生出来！
就在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之时。
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无比的复杂。
有敬畏，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悲悯。
然后，他的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我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许久，我才艰难地，动了动，早己僵硬的脖子，缓缓地，低下头。
我看到，在我脚边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用最上等的和田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玉佩。
玉佩的样式，很古朴。
上面，没有雕龙，没有雕凤。
只雕刻着，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血莲人面图案。
只是，这个图案，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血莲教的标志，都不同。
它的莲花花瓣，更多，更繁复。
而那张人面，也不再是，狰狞的鬼脸。
而是一张，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佛陀之面！
我缓缓地，弯下腰，颤抖着，将那枚玉佩，捡了起来。
玉佩，入手温润。
却让我感觉，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的脑海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又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
母亲，为何会无意中，查到皇后的秘密？
皇后，身为前朝余孽，又是如何，能瞒过所有人，一步步，登上后位的？
还有，魏忠贤……
他，真的只是，一个林家派去守护母亲的，老仆吗？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死死地，笼罩。
我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门。
门的后面，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黑暗，还要，深不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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