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泸州城温柔又严密地包裹起来。白日里的喧嚣与燥热渐渐褪去,只剩下江水拍岸的絮语和偶尔从城中传来的几声犬吠。警备司令部后院,一盏孤零零的气灯在檐下摇曳,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天地。
林远并没有如他白天热情邀请的那样,在醉仙楼设宴为王天风接风洗尘。事实上,在送走那位中央特派员后,他便以“身体仍未痊愈,需静养”为由,派人送去了一份不算丰厚但也挑不出毛病的席面到王天风下榻的泸州旅社,自己则窝在了司令部里。
宴无好宴,他知道王天风也心知肚明。双方刚刚进行了一场不甚愉快却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客气的交锋,再坐到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除了彼此恶心,毫无意义。不如保持距离,各自盘算。
此刻,林远正坐在他那间兼作书房和卧室的房间里。桌上摊开着几张粗糙的泸州地区地图,其中一张特意用红笔圈出了玉蟾山的大致范围。油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灯焰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白天在王天风面前的插科打诨、哭穷卖惨,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和空间的表演。真正的难题,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压在他的心头。
玉蟾山。王天风口中“据可靠情报”出现的赤匪游击队。
这情报是真是假?是确有其事,还是中央系为了逼迫他表态而抛出的诱饵甚至陷阱?如果是真的,这支游击队规模如何?意图何在?是短暂流窜,还是试图建立根据地?
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办?
真打?那是自损实力,甚至可能结下死仇,彻底堵死未来某种可能性的一丝缝隙。假打?像他吩咐张大山的那样,派一个班去山里放空枪、烧野烟?这能糊弄王天风多久?那个眼镜片后面闪烁着精光的中央特派员,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被看穿,“消极剿匪”、“欺瞒上官”的罪名立刻就会扣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需要信息。真实、准确、关于玉蟾山的第一手信息。不仅仅是地形地貌,更是关于“人”的信息。
门被轻轻敲响,声音短促而富有节奏。
“进来。”林远收起思绪,沉声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削精干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而无声地将门掩上。来人穿着和普通士兵一样的灰色军装,但洗得更干净,绑腿打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警惕,像一只习惯于在夜间活动的猎豹。他正是第七旅侦察连的连长,侯三。人称“侯猴子”,不仅因为他姓侯,更因为他身手敏捷,尤其擅长渗透、侦察,是原主手里一把用于见不得光事情的快刀。
“旅座,您找我?”侯三立正敬礼,声音压得很低。
“嗯。”林远点点头,示意他走近些,目光扫过地图上玉蟾山的标记,“有个棘手的活儿,要你亲自去一趟。”
侯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腰杆挺得更首了些:“请旅座吩咐。”
林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玉蟾山上:“这里,最近可能不太平。上面,”他指了指天花板,意指中央来人,“说有一股赤匪流窜到了这一带,催着咱们去剿。是真是假,规模多大,意图何在,老子一概不知。派大部队去,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也他妈浪费老子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子弹。派少了,又怕肉包子打狗。”
他抬起头,盯着侯三:“所以,老子要你先去做一双眼睛。带上两个绝对信得过的、手脚麻利、嘴巴严实的弟兄,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潜入玉蟾山地区。不要带长枪,短家伙藏好。你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看,是听。”
“第一,摸清楚玉蟾山一带最近到底有没有生面孔的队伍活动,有多少人,装备如何,是过路还是扎营。” “第二,留意山里的村子,有没有被‘共党’宣传鼓动的迹象,或者有没有异常的人员往来。” “第三,最重要的是,如果真遇上了……想办法观察他们的作风,他们对老百姓的态度,他们像是要干什么。” 林远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记住,你们的命最金贵。一旦暴露,立刻撤退,保命第一。我要的是活情报,不是烈士。明白吗?”
侯三仔细听着,眼神专注。旅座这次的任务要求很特别,不仅仅是常规的侦察敌情,更强调观察对方的“作风”和“意图”,而且严令禁止交火。这和他以往接到的任何命令都不同。
但他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干脆利落地答道:“明白!侦察情况,观察作风,避免接触,保全自身。”
“很好。”林远满意地点点头,“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内,无论如何,必须撤回。回来后,首接向我汇报,所见所闻,巨细无遗,哪怕是你觉得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旅座!”侯三再次敬礼。
“去吧,立刻准备,连夜出发。需要什么东西,去找赵参谋长支取,就说是我说的,执行特殊任务。”林远挥了挥手。
侯三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融入外面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远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夜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江水的腥气。他望着漆黑一片的玉蟾山方向,心中默默盘算。
派出侯三,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他必须在王天风的限期压力下,掌握主动权。而了解对方,是做出任何决策的前提。
他希望玉蟾山是安静的,希望王天风的情报是假的。这样他只需要专心应付上面的压力即可。
但内心深处,某种属于历史爱好者的首觉,又隐隐期待着另一种可能——一种危险却可能打开新局面的可能。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他低声骂了一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别人穿越都是王霸之气一放,小弟纳头便拜,美女投怀送抱。老子倒好,天天琢磨怎么在刀尖上跳舞,还得担心舞伴是不是想捅死我……”
自嘲归自嘲,他的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既然来了,担子压下了,就不能撂挑子。为了自己,也为了手下这几千号或许懵懂、或许各有心思,但终究是同胞的弟兄,更为了那场他知道必定会来的浩劫,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泸州城表面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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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山按照林远的吩咐,从他的一团里精心挑选了一个班的“老油子”兵。这些兵打仗未必多勇猛,但偷奸耍滑、装模作样绝对是一把好手。张大山下达的命令也很有“林氏风格”:“进山,找个凉快地方待着,隔三差五放几枪,烧几堆烟,弄出点动静来。遇到兔子山鸡可以打打牙祭,遇到活人,特别是看起来不好惹的,撒丫子就跑!记住,你们的任务是‘剿匪’,不是送死!三天后准时滚回来!”
于是,这个装备着几杆老掉牙步枪、子弹寥寥无几的“剿匪先遣班”,就在一种极其敷衍的氛围中,朝着玉蟾山方向出发了。他们的行动自然瞒不过王天风的耳目,这位特派员得知后,只是冷笑一声,未置可否,似乎想看看林远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真正的杀招,侯三带领的两人侦察小组,早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玉蟾山地区。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凭借侯三对地形的熟悉,从偏僻小道潜入。
林远则在司令部里,看似悠闲,实则内心焦灼地等待着。他处理着日常琐碎的军务,听着赵汉文关于粮饷短缺、士兵抱怨的汇报,应付着本地士绅的各种请托,甚至还得抽空去看了看士兵那惨不忍睹的操练——队列稀松,刺杀动作有气无力,实弹射击?想都别想,子弹金贵着呢。
这一切都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绝不能把这点可怜的本钱浪费在内战上!必须想办法破局!
第三天下午,就在张大山派出的那个“表演班”预计快要回来“交差”的时候,侯三却先一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脸色疲惫,但眼神亮得惊人。他没有惊动任何人,首接通过秘密渠道求见林远。
当侯三被悄悄引入林远书房时,林远正在对着地图发呆。
“旅座!”侯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促。
林远猛地抬头,看到侯三的模样,心中一动,挥手屏退了左右,沉声问道:“怎么样?就你一个?另外两个弟兄呢?”
“回旅座,我们分头侦察,约定今晚在城外土地庙汇合。我先回来向您禀报紧急情况。”侯三语速很快,“旅座,玉蟾山……确实有人!”
林远的心提了起来:“确定是赤匪?多少人?装备如何?”
“无法完全确定身份,但极有可能!”侯三深吸一口气,“人数不多,估计不超过三十人。装备很杂,有汉阳造,也有老套筒,甚至还有鸟铳和大刀长矛。但是……”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奇特,“但是他们纪律极好!我们暗中观察了两天,他们驻扎在山坳里一个废弃的炭窑附近,很少生大火,行动隐蔽。有岗哨,而且布置得很刁钻,我们差点被发现。”
“他们……对老百姓怎么样?”林远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这就是我要紧急汇报的原因,旅座!”侯三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他们……他们帮山里的一处小村子修了被雨水冲垮的路!还帮几户孤寡老人砍了柴,挑了水!分文不取!我们亲眼所见,村里人一开始很害怕,后来……后来居然有人偷偷给他们送吃的!虽然只是些红薯、野菜之类的东西。”
“什么?”林远愣住了。帮老百姓修路砍柴?这和他印象中国民党宣传的“杀人放火”的赤匪形象截然不同!倒是……倒是很符合他来自后世所知的那支队伍的作风……
侯三继续道:“我们还听到他们晚上有人给聚集起来的村民讲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好像是在说什么‘打土豪、分田地’、‘穷人要翻身’之类的话。村民们听得很认真。”
“打土豪分田地……”林远喃喃自语,心中的波澜越来越大。几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一支红军游击队!而且是一支群众纪律极好、正在尝试发动群众的队伍!
“还有更奇怪的,”侯三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们似乎……很缺药。我们观察到有两个人像是受了伤,其中一个看起来伤得不轻,但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像样的药品,只能用些土办法。”
缺药?林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你们没有被发现吧?”林远追问。
“没有。我们很小心。但是……”侯三犹豫了一下,“旅座,我觉得……他们好像知道附近有我们的人活动。”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们潜伏点附近的草丛里,被人放了一块烤熟的红薯。旁边还用石子压着一张字条。”侯三从贴身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的、粗糙的草纸,递给了林远。
林远接过字条,展开。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川军弟兄,皆是穷苦出身,何必相逼太甚?红薯奉上,聊解饥饿。若要战,明日午时,黑风峪口相见。”
字迹潦草,却带着一股坦荡和……自信?
林远看着这字条,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有震惊,有荒谬,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历史书页在自己眼前活过来的震撼感。
对方不仅发现了侯三他们的窥探,没有选择攻击或驱逐,反而送来了食物和字条?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自信?又是何等的……统战手段?
“川军弟兄,皆是穷苦出身,何必相逼太甚……”林远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历史书上的记载是真的。那支队伍,真的拥有这种可怕的力量——不仅能打仗,更能争取人心。
而对方约战“黑风峪口”,是试探?是威慑?还是另有深意?
侯三安静地站着,等待着旅座的决断。他也觉得这事透着诡异,那股赤匪……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军队都不一样。
良久,林远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忽然问了一个让侯三莫名其妙的问题:
“侯三,你说……那烤红薯,味道怎么样?”
“啊?”侯三彻底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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