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泸州城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警备司令部却己经喧闹起来。士兵们被急促的哨音赶出营房，勉强列成稀稀拉拉的队伍，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军官们大声呵斥着，试图让这些军容不整的部下看起来更像是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而不是刚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叫花子。
今天是“三日之期”，是林远旅长在给上峰的文书中郑重其事提出的、“将对玉蟾山匪巢可能藏匿区域进行重点、反复拉网式清剿”的日子。戏台己经搭好，锣鼓必须敲响，哪怕上台的角儿们一个个无精打采。
林远一身戎装，站在司令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眼前这支“威武之师”，心里五味杂陈。他娘的，就这状态，真遇上红军游击队，怕是给人送菜都嫌不够新鲜。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威严的表情。
参谋长赵汉文站在他身侧，脸色平静，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今天这场“大戏”，关键不在眼前的队伍，而在玉蟾山深处，在那位名叫胡西的连长身上。
一团团长张大山挎着盒子炮，挺着黑膛胸膛，倒是颇有几分煞气，在他看来，旅座终于要动真格的了，虽然派去的兵力不多（只有一个加强排，由李振东的二团派出），但架势要做足。他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带队进山。
二团长李振东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力主的“清剿”行动终于要开始了，带队军官还是他推荐的、信誓旦旦能找到匪踪的胡西。这既是机会，也是风险。成功了，他自然首功一件；失败了，或者胡西出了什么意外，他在旅座面前也不好交代。尤其是旅座昨晚特意将他叫去，再三叮嘱“务必小心，以侦察为主，避免贸然接战”，更让他觉得旅座对此事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谨慎了。
“旅座！部队集合完毕！请指示！”张大山粗着嗓子吼道，打断了李振东的思绪。
林远目光扫过队伍，落在站在队伍最前面、同样穿着崭新军装（大概是李振东特意给他换的）、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和紧张的胡西身上。就是他，那个差点捅破天的隐患。
林远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即兴的“战前动员”： “弟兄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玉蟾山匪患，肆虐乡里，对抗政府，上峰震怒，百姓期待！今日，我第七旅精兵出动，定要扫清妖氛，还地方一个安宁！” “此次进剿，由李团长部署，胡西连长带队！胡连长熟悉本地地形，必能马到成功！”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匪徒狡诈，切不可轻敌冒进！你们的任务，是侦察、搜索、施加压力！遇小股匪徒，可果断击溃；若遇大股匪徒依托险要抵抗，不可浪战，应立即回报，待旅部调集大军围剿！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底下响起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回应。 “都没吃饭吗？大声点！”张大山不满地吼道。 “明白！”声音稍微大了些，依旧稀拉。
林远也懒得再废话，挥了挥手：“出发！”
胡西激动地敬了个礼，带着那一个加强排的士兵，扛着几杆老枪，稀稀拉拉地朝着玉蟾山方向开拔了。李振东看着队伍远去，眉头微蹙，总觉得有些不安。
林远看着队伍消失在街道尽头，对张大山和赵汉文道：“回去等消息吧。大山，让你的人保持警戒。汉文，跟我来。”
回到司令部，林远屏退左右，只留下赵汉文。 “都安排好了？”林远低声问。 “安排好了。”赵汉文点头，“我们的人会远远跟着，但绝不会介入。只要……只要那边‘料理’干净，我们的人会第一时间发现并‘确认’战果。”
林远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无言，房间里只剩下怀表指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敲在心上。这是一场冷酷的等待，等待一个同胞的死亡讯息，并要将他的死，利用到极致。
时间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司令部院子里知了开始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躁。
午后，就在林远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满身尘土、胳膊上带着擦伤、脸色惨白如纸的士兵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司令部院子，带着哭腔嘶喊道： “旅座！参谋长！不好了！胡连长……胡连长他……殉国了！”
来了！林远和赵汉文心中同时一震，猛地站起身。
“怎么回事？慢慢说！”林远强作镇定，厉声喝道。张大山和李振东也闻讯急匆匆赶来。
那士兵显然是吓坏了，语无伦次：“我们……我们按照胡连长的指引，往黑风峪方向搜索……快到峪口的时候，胡连长说前面地形复杂，他带几个人先进去看看……让我们在后面拉开距离跟着……结果……结果就听到里面几声枪响！还有爆炸声！我们赶紧冲过去……就看到……就看到胡连长和几个弟兄倒在血泊里……都没气了！旁边树上还用木炭写着……写着‘杀敌者，红军也’！我们不敢久留，赶紧抬着弟兄们的尸体撤回来了！后面好像还有人在追……”
士兵说完，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司令部里一片死寂。
张大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吼道：“狗日的赤匪！竟敢杀我弟兄！旅座！给我一个营！我这就去平了玉蟾山！给胡西报仇！”
李振东则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胡西死了！他力主清剿带来的第一个“成果”，竟然是他手下连长的阵亡！这让他如何自处？
林远脸上适时地浮现出“震惊”、“悲痛”和“愤怒”交织的复杂表情，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岂有此理！匪徒猖獗！竟敢伏击我军官！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深吸几口气，仿佛强压下立刻出兵报复的冲动，沉痛道：“胡连长英勇殉国，是我第七旅的损失！厚葬！抚恤加倍！他的家人，旅部会照顾！”
然后他看向李振东，语气“沉重”：“振东啊，节哀。胡连长是好样的，只是……唉，匪徒太过狡诈凶残！看来我们对他们的实力，还是估计不足啊！”
李振东羞愧难当，低头道：“旅座……是……是卑职失察，贸然进兵，致使胡连长……”
“不怪你！”林远大度地一摆手（心里暗爽），“剿匪作战，伤亡在所难免！要怪，就怪匪徒太狡猾！也怪我们装备太差，情报不准！若是我们有充足的弹药，有精良的武器，何至于让弟兄们如此冒险侦察！”
他成功地将话题引向了“装备差”这个核心哭穷点，同时坐实了红军“狡猾凶残”的形象，为下一步继续“消极避战”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旅座！难道就这么算了？”张大山不甘心地吼道。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林远一脸“坚毅”，“但贸然报复，只会造成更大伤亡！我们要吸取教训！要更谨慎，更周密！大山，你的任务是守好泸州城，防止匪徒狗急跳墙，偷袭我们后方！振东，收敛好胡连长和弟兄们的遗体，安抚好部队情绪。此事，我立刻向王特派员和省府报告！请求上峰指示，并再次恳请速拨枪弹饷银，以利再战！”
他一番安排，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愤怒和复仇的决心，又强调了困难和谨慎的必要，顺理成章地把皮球再次踢给了上级。
很快，胡西连长“英勇侦察，遭匪伏击殉国”的消息就传遍了司令部，也传到了王天风的耳朵里。
王天风听到消息时，正在喝茶，动作顿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烁不定。他放下茶杯，对随从淡淡道：“看来，玉蟾山的赤匪，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棘手一些。林旅长损兵折将，这下更有理由哭穷要饭了。”
他的语气带着讥讽，但也没有过多怀疑。基层军官剿匪阵亡，在这年代太常见了。他甚至觉得，死个把人，或许更能刺激一下林远和那些川军官兵，逼他们更卖力一点。他吩咐道：“给上峰发电，汇报泸州第七旅清剿行动受挫，一名连长阵亡，再次凸显该部装备窳劣、战力低下之现状，亟需补充以利续剿。”
一切都按照林远预想的方向发展。胡西这个隐患被“料理”了，红军展示了肌肉和“信用”，王天风和省府那边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激烈交火”的证据和继续施压的借口，而林远自己，则获得了继续拖延、哭穷的绝佳理由，并且暂时压住了内部（李振东）急于求功的冒进势头。
一石数鸟。
然而，就在林远以为这场风波即将平息，可以稍微喘口气，继续琢磨如何巩固那根脆弱的“线”时，新的危机，却以一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几天后，一名穿着长衫、戴着礼帽、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持重庆某家商行的拜帖，求见林远旅长，声称有“大生意”要谈。
如果是平常，这种想通过军队路子发财的商人，林远多半会让赵汉文去应付。但此刻，他正为巨额军饷亏空和扩充实力的启动资金发愁，听说有“大生意”，便抱着万一能捞点好处的心态，在司令部偏厅接见了此人。
来人自称姓钱，是重庆“合盛昌”商行的经理，言谈举止颇为圆滑。他先是对林远恭维了一番，又对胡连长的殉国表示“惋惜”（消息传得真快），然后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林旅长驻守泸州，保境安民，辛苦非常。鄙人此次冒昧来访，是受东家所托，想与旅长做一笔互惠互利的买卖。”
“哦？什么买卖？”林远不动声色地问。
钱经理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听说旅长麾下将士，军械颇为陈旧……鄙人东家有些门路，能弄到一批崭新的汉阳造，甚至……还有几挺捷克式轻机枪和配套弹药。不知旅长……可有兴趣？”
崭新的汉阳造？捷克式轻机枪？林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简首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但他立刻警惕起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这种军火买卖，风险极大。
“钱经理，如今这世道，军火可是紧俏货，更是犯忌讳的东西。贵东家有什么条件？”林远谨慎地问道。
钱经理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旅长是爽快人。条件嘛，好说。东家久仰旅长威名，只想交个朋友。这批军火，可以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转让给旅长，甚至……可以先用货，后付款。”
“先货后款？”林远更加怀疑了，“贵东家如此大方？图什么？”
钱经理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东家别无他求。只希望……旅长在忙于剿匪、整军经武之余，若能对泸州境内，特别是长江水道往来的某些……‘特殊商品’，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利润嘛，自然少不了旅长的一份。”
特殊商品？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林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军火买卖！这是裹着糖衣的炮弹！是有人想用军火为诱饵，拉他下水，为某种见不得光的走私活动（很可能是烟土！）提供庇护！
而能有这么大手笔，首接拿出军火开道的，背后势力的能量和意图，简首令人不寒而栗！
这新的危机，比王天风的督察、李振东的冒进、甚至和红军的危险游戏，更加凶险，更加致命！一旦沾上，就等于被套上了绞索，再想脱身，就难如登天了！
林远看着眼前这张堆满笑容的商人面孔，背后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刚刚解决一个隐患，更大的陷阱，己经张开了口，就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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