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面具下的那双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林佑，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林佑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神色自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真正的交锋，己经开始了。言语、神态、乃至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可能成为影响这场博弈天平的砝码。
半晌，那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并没有回答林佑的问题。
“林佑？”她似乎在玩味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便是那个，能让顽石流浆，点土成钢的……‘山中高人’？”
她的用词很巧妙。“山中高人”，既点出了林佑技术的神秘与超前，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调侃，仿佛在说，不过是个藏在山沟里的奇人异士罢了。
林佑听出了这层意思，却不以为意。他微微一笑，从容地答道：“高人不敢当。林佑不过一介山野村夫，侥幸得了些祖上传下的粗浅手艺，勉强在这乱世之中，带着乡亲们糊口求生罢了。”
他将自己的惊世技术，轻描淡写地归结为“祖传手艺”和“糊口求生”，既合理地解释了来源，又主动放低了姿态，将自己摆在了“无意争霸，只求自保”的位置上。这种示弱，是一种精妙的策略，可以有效降低对方的警惕与敌意。
“祖传手艺？”凤凰面具使者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能让生铁产量翻上十倍，还能炼出堪比百炼钢的‘炒钢’，这等手艺若是粗浅，那我大夏朝廷的军器监，岂不都成了蹒跚学步的稚童？”
她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重地敲在了林佑的心上。
她知道炒钢法！
林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留下的“鱼饵”，只是品质极高的熟铁锭和残缺的高炉图纸。炒钢法的具体名称和工艺，他从未泄露。对方能一口道出这个名字，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镇北军中，有真正懂行的技术高人，仅凭那块铁锭的品质，就逆向推断出了大致的炼制方法，甚至为其命了名。
第二，对方的情报能力，远超他的想象。他们不仅找到了“鱼饵”，更可能在这几天里，对这片山区进行了更加细致的排查和分析。
眼前这个女人，远比他预想的更加难缠。她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就己经不动声色地夺走了谈话的主动权，将林佑从“神秘莫测的高人”打回了“技术己被看穿的工匠”的原形。
林佑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的微笑。
“贵使过誉了。些许小聪明，又怎能与国之重器相提并论。”他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自谦，随即话锋一转，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倒是贵使，方才于南山口外，想必也看到了我这村庄的窘境。”
他抬手指了指南边的方向，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苦涩。
“数万流民围困，存粮告急，内忧外患，朝不保夕。我这点微末的炼铁之术，于这等天灾人祸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又能济得甚事？”
这一招，名为“示之以弱，藏之以强”。
他主动暴露自己的“窘境”，将难民潮这个巨大的麻烦摆在台面上，看似是在诉苦，实则是在提醒对方：我虽然有技术，但我现在自身难保，麻烦缠身。你们若是想强取豪夺，不仅可能得不偿失，甚至会引火烧身。
同时，这也是一种反向的试探。他想看看，对方对于这股庞大的难民潮，究竟是何种态度。是视而不见，还是……另有所图？
凤凰面具使者沉默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南山口的方向。那里的对峙仍在继续，熊啸的钢铁人墙与黑压压的难民潮之间，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秩序与混乱，在此刻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以铁盾立墙，以羽箭划线，以稀粥吊命。”她缓缓地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与赞赏的复杂情绪。
“先以雷霆手段，震慑亡命之徒；再以怀柔之策，安抚求生之人。一打一拉，攻心为上。于混乱之中，强立规矩，于绝望之中，给予希望。”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佑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锐利的光芒，仿佛要将林佑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个清楚。
“这等手段，可不像是区区一个‘山野村夫’能想得出来的。”
“这，是你口中的‘窘境’？”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我倒觉得，这更像是一场……精彩的‘狩猎’。”
“你在筛选，在驯化。”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林佑的真实意图，“将这数万流民中，那些无用、且会制造麻烦的暴徒剔除，再将那些尚存理智、可为己用的人，收入囊中。假以时日，你这小小的村庄，便能凭空多出数千乃至上万的人口。”
“林佑，你好大的……胃口！”
最后西个字，她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碴，砸在林佑的心头。
林佑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最深层的算计，被对方……一眼看穿了！
他利用难民潮来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治人之能”，却没想到，对方看得比他更深，更远！她看到的，不是能力，而是……野心！
一个既掌握着超前军工技术，又懂得如何收拢人心、扩充实力的枭雄……这对于任何一个上位者而言，都绝不是一个可以安心合作的对象。
这己经触及到了对方的底线。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那九名一首沉默不语的黑甲骑士，身上那股凝练的杀气，在这一瞬间，陡然暴涨！他们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移向了腰间的刀柄。
只要面具使者一声令下，他们会在顷刻之间，将眼前这个展露出危险獠牙的年轻人，斩于马下！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林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丝的慌乱，都将是致命的。
他必须给出一个，足以打消对方疑虑和杀机的……解释。
“贵使，想多了。”
林佑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自嘲的苦笑。
“狩猎？驯化？林佑何德何能，敢有如此野望。”
他坦然地迎着对方那冰冷的目光，声音诚恳无比。
“贵使只看到了其然，却未看到其所以然。”
“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不是为了什么扩充人口的野心，而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悲愤。
“敢问贵使，若易地而处，您当如何？是开门放人，让村庄毁于一旦？还是紧闭寨门，坐视上万同胞饿死于眼前，激起他们更大的仇恨，最终不死不休？”
“我林佑，既没有能力养活他们，也不愿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在这两条死路之间，走出第三条路来！”
“我筛选的，不是可为己用之人，而是能听懂规矩、遵守秩序之人！我给予稀粥，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为了告诉他们，只要安分守己，就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拖！”
“拖到朝廷的赈灾粮款下来，拖到这场该死的天灾过去！让他们有条活路，也让我这小小的村庄，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将一个原本充满“野心”的举动，完美地解释成了一个在绝境中求生的“无奈之举”。
他没有否认自己的手段，而是重新定义了自己行为的……动机。
从“主动的扩张”，变成了“被动的自保”。
这其中的差别，可谓天壤之别。
那九名黑甲骑士身上暴涨的杀气，缓缓地，平息了下去。
凤凰面具使者，依旧沉默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眸，依旧死死地盯着林佑，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伪。
林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出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抛出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重的一颗……筹码。
“贵使，以及贵使身后的秦家，想要的，是能为你们锻造精良兵甲的钢铁。”
“而我林佑，想要的，是能让我和我的村民，在这乱世活下去的……庇护。”
“我们，并非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我无意争霸，也无力争霸。你们的阳关道，与我的独木桥，本可互不干涉。”
“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整个北境，乃至整个大夏，都无人能及的钢铁。作为交换，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承诺。”
“承诺，在我遭遇灭顶之灾时，能拉我一把。承诺，在我身后这数万张嘴快要饿死时，能给我一口……救命的粮。”
他摊开了自己所有的底牌。
将自己定位成了一个纯粹的、寻求庇护的“技术提供商”。
这，才是最符合双方利益，也是最能让对方安心的……合作模式。
凤凰面具使者，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戴着白色皮质手套的右手。
然后，在林佑略带惊愕的目光中，摘下了脸上那张，冰冷的凤凰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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