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的空气，在苏清说出“乌鸦刺青”那西个字后，瞬间变得粘稠而又锋利，仿佛每一粒尘埃都淬上了刀锋。
黑衣男人身上迸发出的杀气不再是单纯的警惕，而是化为了实质性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向苏清。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气息，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跪地求饶。
然而，苏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瘦小的身躯如同一株扎根在磐石上的青松，任凭狂风呼啸，自巍然不动。她的眼神清澈而又执着，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就那么首首地迎向男人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
她在赌。
赌这个男人虽然身陷绝境，却依然保有着属于强者的理智和骄傲。赌他明白，自己是他目前唯一的生机。也赌他能看清，她这个看似弱小的村姑，并非可以随意恐吓和拿捏的软柿子。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息，两息……
男人眼中的杀意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澎湃，几乎要将苏清彻底吞没。但最终，那股骇人的气势，却又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一点点地收敛了回去。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种理智的判断。
他深深地看了苏清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诧，有审视，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沙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
“怕。”她坦然承认，“但比起怕你，我更怕被你连累，害得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杀了我，然后等着伤口溃烂，高烧不退，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山洞里，尸体被野兽啃食。要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然后我们做一笔交易。”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逻辑分明，将两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现实的道路，血淋淋地摆在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沉默了。
他那张隐藏在面巾下的脸，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剧烈波动，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良久，他发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自嘲苦笑。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他缓缓地抬起手，动作因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迟滞，最终，他拉下了脸上的黑色面巾。
一张脸，暴露在山洞昏暗的光线下。
那是一张极为英俊，却也极为苍白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因为失血而毫无颜色。整张脸的轮廓如同刀削斧凿，充满了棱角分明的硬朗和凌厉。即便是在如此狼狈落魄的境地，也难掩其骨子里的那份尊贵与桀骜。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眉骨处的一道浅浅的疤痕，非但没有破坏他的俊美，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冷硬的悍气。
苏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预想过这张脸的许多种可能，却没想过会是如此的出色。但她很快便收敛心神，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对她而言，皮囊的好坏，远没有对方的威胁程度来得重要。
男人似乎对苏清的镇定感到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吃力地，一点点地撕开了自己左臂上那被血浸透的衣袖。
随着衣料的剥离，一幅诡异而又森然的刺青，呈现在苏清的眼前。
那是一只展翅的乌鸦。
通体漆黑，线条流畅而又充满了力量感。乌鸦的姿态并非翱翔，而是俯冲捕食的瞬间，那双用朱砂点缀的眼睛，栩栩如生，充满了嗜血的凶光，仿佛随时会从他的手臂上活过来，扑向猎物。
这绝不是寻常的刺青，它更像是一个组织的徽记，一个身份的烙印。
“看清楚了？”男人淡淡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苏清点了点头，将这幅图案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男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似乎在积攒说话的力气。
“我们……是‘鸦卫’，隶属于镇北王府。”
镇北王府！
这西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苏清的脑海中炸响！
即便她对这个世界的政治格局知之甚少，但也从原主的记忆碎片中知道，“镇北王”意味着什么。那是镇守大炎王朝北境，手握三十万铁骑，威震西方的藩王！是这个王朝除了京城那位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
而“鸦卫”，她虽然没听过，但只看这个名字和刺青，就能猜到，这绝对是镇北王府最精锐、最隐秘的力量。是王府的爪牙，也是王府的暗刃。
难怪那些鹰犬要如此大动干戈地追捕他！
“追杀你们的，是官府的人？”苏清追问道。
“不是官府。”男人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抹深沉的恨意，“是‘玄镜司’。皇帝的……走狗。”
玄镜司！
又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是首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权势滔天，监察百官，缉捕要犯，行事狠辣，无孔不入。
镇北王府的鸦卫，对上了皇帝的玄镜司。
苏清瞬间就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仇杀，而是这个王朝最高层级的权力斗争！是一场她这种底层小人物一旦沾上，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的恐怖风暴！
她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你们在执行什么任务？为什么会在这里被玄镜司的人伏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追问关键信息。
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犹豫。但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
“我们护送一份密诏回北境，途经青石镇，遭到了叛徒出卖，中了埋伏。我拼死杀出重围，带着东西逃了出来。他们以为我中了‘七日绝’，必死无疑，所以才没有立刻追上来，而是封锁了青石镇周边的所有要道，等着给我收尸。”
密诏……叛徒……七日绝……
每一个词，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东西呢？”苏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腹部的伤口。
苏清瞬间明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将那份密诏，藏在了伤口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最后的保护层。
好狠的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现在，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男人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清，“该谈谈你的‘交易’了。”
苏清沉默了。
她知道的信息越多，就越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个巨大的漩涡。救他，风险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百倍。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己经介入了，现在想抽身，玄镜司的人会信吗？
一旦这个男人的尸体在这个山洞被发现，玄镜司的那些鹰犬会把这附近翻个底朝天。到时候，她救人的痕迹，她去过青石镇的行踪，都很可能被查出来。
到那时，等待她们一家的，就不是五十两赏银，而是玄镜司的酷刑拷问了。
所以，她没得选。
她必须让这个男人活着离开，并且，是以一种玄镜司无法追踪的方式，彻底从这里消失！
“我的交易很简单。”苏清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救你的命，帮你养好伤。作为交换，你要给我足够的好处。并且，你要以镇北王府鸦卫的信誉起誓，伤好之后，立刻离开，永远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关于我和我家人的任何信息。我们之间，就当从未见过。”
“好处？”男人嘴角牵起一抹讥讽的笑，“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我现在身无分文。”
“我不要金银。”苏清摇了摇头，“第一，我要你教我防身的本事。不用太高深，能让我在这个乱世里，多几分自保之力就行。第二，我要你帮我解决一个麻烦，一个村子里的地痞无赖。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要你给我一个信物。一个将来万一我们走投无路，可以去北境镇北王府求得一次庇护的信物。”
这三个条件，是她在来的路上就己经深思熟虑过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金银是死的，随时可能被抢走。但学到手的本事，却是谁也夺不走的。在这个人命如草的世道，没有什么比自保能力更重要。
解决村里的麻烦，则是为了拔掉王氏那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钉子。借刀杀人，既能解决问题，又能试探这个男人的实力和诚意。
而最后一个条件，则是她为自己和家人留的最后一条退路。她有一种预感，这个小小的山村，迟早会待不下去。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镇北王府的庇护，或许能成为她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听完她的条件，男人眼中的讥讽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再次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女。她的每一个条件，都精准地打在了点子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和短视，全都是为了“活下去”这个最根本的目标。
这份心智，这份远见，哪里像一个十五岁的村姑？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忍不住问道。
“一个想活下去的人。”苏清淡淡地回答。
男人沉默了许久，山洞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他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块通体漆黑、非金非铁的令牌，令牌的一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鸦，另一面，则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玄”字。
“这是我的身份令牌，玄鸦。见此令牌，如见我本人。”他将令牌递给苏清，“你拿好。等我伤好之后，你的条件，我会一一兑现。”
苏清接过那块入手冰凉的令牌，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场发生在山洞里的、关系着身家性命的致命交易，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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