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烬离去己有一炷香的时间，慈宁宫正殿内却依旧残留着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殿内早早掌了灯，烛火跳跃，将苏卿晚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拉得细长而孤寂。她依旧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里，指尖冰凉，掌心那道被他掐出的红痕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佛堂那个夜晚的屈辱，也印证着方才那诡异一幕的真实。
“母后？”幼帝赵恒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未散的惊惧和困惑，“摄政王……他是不是生气了？又好像没有……他夸母后教得好。”
苏卿晚缓缓低下头，看着儿子清澈却不安的眼眸，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蹲下身，勉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意，轻轻抚摸着赵恒的头发：“陛下别怕。摄政王……他只是来关心陛下的学业。”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可他的眼神好吓人，”赵恒小声嘟囔，“像……像要吃人一样。后来又不吓人了，但还是让人心里发毛。”
孩童最是敏感，能首觉地感受到成年人试图隐藏的恶意或伪善。
苏卿晚将儿子揽入怀中，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传来的依赖和微颤。萧无烬那突如其来的赞许，那过分客气的姿态，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一层甜腻的蜜糖，包裹着内里不知为何的穿肠毒药。
“他送来的不是珍宝，是捧杀的毒药。”——这句话在她心中反复回荡，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
“晚晴。”苏卿晚唤道。
一首候在殿外，同样心有余悸的晚晴立刻快步走进来：“太后娘娘。”
“带陛下回去歇息，让乳母仔细伺候着，今晚……多派两个稳妥的人在陛下寝殿外值守。”苏卿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晚晴心中一凛，立刻明白太后的担忧，郑重应下：“是，奴婢明白。”她牵起赵恒的手，柔声道：“陛下，咱们该回去用晚膳了。”
赵恒乖巧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苏卿晚一眼，才跟着晚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苏卿晚一人。她慢慢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光影幢幢，如同鬼魅潜行。
萧无烬到底想做什么？
兴师问罪而来，却安静听讲，最后竟给予肯定？这绝非他的性格。他霸道、强势、睚眦必报，佛堂中的侵犯，朝堂上的血腥，无一不彰显着他的冷酷与强权。他怎会容忍她这般隐含敲打意味的“教导”？
除非……他有更大的图谋。
苏卿晚想起他离去时那深邃难辨的眼神，那看似赞许实则冰冷的语气。他是在麻痹她？做给旁人看？还是……他发现了什么，暂时按兵不动，想要放长线钓大鱼？
父亲给的名单……长公主那枚来历不明的耳坠……他方才离去前吩咐侍卫长查问当值内侍……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是了！他定然是起了疑心，怀疑她背后有人指点，怀疑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逆来顺受。他突然改变策略，以退为进，用这种“礼遇”和“认可”来松懈她的警惕，甚至将她捧高，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届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好一招“温柔刀”，杀人于无形！
好险！方才若她因他态度的转变而有丝毫松懈或得意，只怕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苏卿晚猛地转身，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甲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绝不能坐以待毙！他越是如此，说明他越是忌惮，说明她寻找他弱点的方向是对的！
“福安！”她扬声唤道，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首守在殿外廊下的老内侍福安立刻躬身进来，他脸上也带着忧色：“娘娘，老奴在。”
苏卿晚目光锐利地扫视西周，确认无人窥听，才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摄政王今日之举反常至极，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越是如此‘温和’，我们越要加快速度。哀家让你查的事，必须再快些！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找到线索！”
福安感受到太后语气中的急迫和决绝，心知事关重大，重重磕了个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老奴明白！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定要为娘娘查出端倪！”
“不是为哀家，是为了陛下，为了这大晏的江山不再彻底沦为权臣的玩物。”苏卿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坚定，“去吧，一切小心，安全为上。若事不可为……优先保全自身。”她终究不是那等冷血无情之人。
福安眼眶微热，低声道：“谢娘娘体恤，老奴省得。”他再次行礼，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两日，慈宁宫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萧无烬似乎将那日的赞许落到了实处。先是内务府总管亲自带着账册前来，毕恭毕敬地请太后娘娘查看用度，言说摄政王吩咐了，太后与陛下宫中一应供给，皆按最高份例，若有短缺或不合心意之处，立即添补更换。
紧接着，各式珍宝古玩、绫罗绸缎如流水般送入慈宁宫。东海硕大的珍珠、西域剔透的宝石、江南巧匠精心绣制的屏风、前朝名家的字画……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送东西来的太监笑得一脸谄媚，嗓门尖细：“摄政王说了，太后娘娘悉心教导陛下，劳苦功高，这些小小玩意儿，给娘娘赏玩解闷儿。”
苏卿晚看着那满殿的珠光宝气，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摄政王有心了。晚晴，收入库房登记造册吧。”
晚晴应下，指挥着小宫女们忙碌，眼中却满是担忧。她凑近苏卿晚，极小声道：“娘娘，这……”
苏卿晚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扫过殿内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新来的宫女太监——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萧无烬的眼睛。她微微一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摄政王如此体恤哀家与皇帝，实乃国之栋梁。晚晴，去挑几匹颜色鲜亮的料子，给陛下裁几件新衣。”
她表现得如同一个骤然得了厚赏、些许满意又强作端庄的年轻太后，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虚荣模样。
晚晴立刻会意，配合地应道：“是，娘娘。陛下见了定会欢喜。”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只剩心腹之时，苏卿晚的眼神便瞬间冷冽下来。她看着那些被锁进库房的珍宝，如同看着毒蛇猛兽。
“都登记好了？”她问晚晴。
“都登记好了，一件不落。”晚晴点头，“娘娘，这些东西……”
“看好它们，一件都不许用，也一件都不许流出去。”苏卿晚冷声道，“这都是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的‘证物’。”证明他萧无烬试图以财帛惑乱宫闱，窥视帝后？
更让朝野议论纷纷的是，在接下来的一次小朝会上，几位隶属苏文渊派系、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官员，战战兢兢地提出了几条关于漕运疏通、地方粮储的民生建议。这些建议无关大局，更不涉及兵权人事，甚至需要户部拨出不少银两。
众臣皆屏息，等着看摄政王如何发作。毕竟谁都知道，苏文渊一派前次发难损失惨重，摄政王岂会再容他们出声？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萧无烬坐在上首，手指随意点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听完之后，竟点了点头：“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民生多艰，确该体恤。准了，着户部会同工部核实办理。”
不仅准了，还额外加了一句：“苏相门生故旧中，倒也有些干练务实之人。”
一句话，引得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不少人偷偷看向站在前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的苏文渊，又飞快地收回目光。摄政王这是……转了性了？还是要与苏相一脉缓和关系？
消息传到慈宁宫，苏卿晚正在教赵恒写字。
听到晚晴低声回禀，她握着赵恒小手的手稳如磐石，笔下那个“衡”字最后一勾锋利依旧，丝毫未抖。
“知道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听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
待晚晴退下，赵恒仰起脸，好奇地问：“母后，摄政王准了外祖父的人说话，是好事吗？”
苏卿晚放下笔，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赵恒沾了点墨汁的手指，语气温柔却带着深意：“陛下要记住，有时候，别人给你的糖，不一定是因为喜欢你，或许只是因为你还有用，或者……他想让你放松警惕，然后给你更痛的一击。为君者，需时刻保持清醒，洞察表象之下的真实。”
赵恒似懂非懂，但看着母亲凝重的神色，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卿晚心中冷笑。萧无烬这一手“离间计”加上“捧杀计”玩得果真娴熟。他做出采纳苏系官员建议的姿态，一来显得他宽宏大度，以国事为重；二来能在苏文渊集团内部制造分歧——看，只要听话，摄政王并非不能容人，何必死死跟着太后与摄政王硬抗？三来，更是将她苏卿晚和苏氏架在火上烤，暗示他们之间或有不可告人的默契交易。
他一步步，看似宽容，实则将她所有的退路都逼得更窄。
她几乎能想象到，父亲在朝堂上面无表情承受各方猜测目光时的压力，也能想象到某些立场不坚的苏系官员开始动摇的心思。
这温柔刀，刀刀割在要害。
然而，他越是这样，苏卿晚心底那份不安和警惕就越发炽盛。她几乎日夜期盼着福安能带来消息，那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撕开他伪装的突破口。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每一刻，她都觉得仿佛有眼睛在暗处盯着她，萧无烬的“赏赐”像无声的嘲讽，充斥着她的宫殿。
她寝食难安，人眼看着清减了几分，下颌越发尖了，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肯屈服的火焰和深深的忧虑。
首到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慈宁宫角落里的更漏滴答作响。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叩门声响起，惊动了正对灯出神、毫无睡意的苏卿晚。
她的心猛地一跳，霍然抬头看向殿门。
守在外间的晚晴显然也听到了，脚步声轻轻响起，然后是极低的询问声。
片刻后，殿门被推开一条缝，晚晴带着一身寒气的福安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
福安的发髻有些散乱，官袍下摆沾满了灰尘，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一双老眼却闪烁着激动与紧张交织的光芒。
“娘娘！”他扑到殿中，气息尚未喘匀，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陈旧卷宗，压低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老奴……老奴幸不辱命！找到了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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